“谁不想夺魁,薛向就是说出来,也不算什么罪过。”
“这帮荫生太狂了,意思是只能他们的人夺魁,薛兄夺魁就不行?”
“…………”
荫生和妖族,毕竟只占少数,议论一起,宁千军掀起的风潮,立时被覆灭。
就在这时,薛向不疾不徐道,“此次郡试魁首,薛某要定了。
若要问凭什么,无他,只因——我来了。”
旗袍小姐说过,出名要趁早;含谷老人在笔记中也说了,天下英才多如过江之鲫,科道争锋,有才名不显者,蠢之极矣。
薛向一句话出,一如静水落石,砸入众人心中。
考棚西南角,有一处悬空小楼,名曰“鹤楼”。
因其楼居高峻,得天光与山色最盛,又临近考棚,常为名流雅士、师长长辈所驻足之地,静观学子风采。
这几日,生意正盛。
三楼听雨居,摆着一张乌木短几,窗扉洞开,山风送酒香。
此间视野开阔,正能瞧见考棚外的动静儿。
一位三十几许的中年人正侧倚栏边,端着酒杯,神情慵懒而含笑,注视着正放豪言的薛向。
他的双眼极好看,黑白分明,潋滟中似常藏几分戏谑,却不令人讨厌,反生亲切。
此君不是别人,正是薛向的好师兄、第七院院尊,云梦掌印寺掌印谢海涯。
在他不远处,一名女子也倚在栏杆边上,望着考棚外的热闹。
女子着一件玄色绣金外袍,腰间绛带系书囊,长发随意绾起,却有说不出的从容飒然。
肤色雪白,唇若丹砂,气质既非寻常闺阁之柔,却也无朝堂女官的冷硬,更近于山林之间、书院之外,独行之人。
此女大号宋庭芳,正是桐江学派大先生柳凤池之女,沧澜州观风司司尊,薛向和谢海涯的便宜师伯。
军饷案收尾,若非宋庭芳出手,薛向的结局不会这般好。
此番聚会,却是谢海涯张罗的,倒非是为了薛向的事,而是为了他自己的前程。
他调任云梦城一年半,主管第七院。
这短短一年半来,云梦城商事繁荣,利税猛增,尤其是绥阳渡的发展,俨然成了云梦城,乃至迦南郡的一大标杆。
虽说薛向居功至伟,但他作为主管院尊,分润到的功劳非小。
桐江学派注意到这一点,代他运作,已经有了眉目。
但具体运作方向,调任何处,还得由宋庭芳做主。
谢海涯并不愿意见这位便宜师伯,除了宋师伯为人冰冰凉凉外,更重要的是,两人年纪和辈分倒挂。
宋庭芳未及而立,他已年近不惑,偏偏要唤宋庭芳作师伯。
如今,礼下于人,他也只能忍耐。
本来,谢海涯也不知道该怎么打开突破口,忽然想到了郡考,想到了今日是验明正身的日子,便将聚会地点,定到了此处。
未料,薛向果然弄出了动静,倒让他和满庭芳有了共同话题,不至于陷入尬聊。
“这小子是越来越张狂,还是《凡间》说得好啊,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是真狂啊。”
谢海涯忍不住大笑出声。
他犹记得,薛向初见,在自己门前玩谢门立雪的模样,不由得暗暗感叹,薛向这货真是能软能硬,能屈能伸,简直是仕途圣体。
“听着不像是讥讽,倒像是表扬。”
宋庭芳瞥了一眼,考棚外将散的人潮。
谢海涯笑容更深,眼中泛起淡淡的温意,“薛向这小子,哪天要是不折腾了,我倒是奇怪了。
不瞒您说,我还真问过他,怎的到哪儿都能折腾出风浪。
师伯您猜这小子怎么说?”
“说!”
宋庭芳俊眉挑起。
谢海涯无语,只能怏怏道,“这小子说了,缘由有二。
一,不折腾的官人,注定按部就班,而按部就班就意味着平庸一生。
他宁愿遇风波而没,也不愿庸碌一生。”
“有点意思,那二呢?”
“第二条理由,就接近玩笑了。”
“有完没完,婆婆妈妈。”
“是是,这小子还说,他总感觉自己的人生像是一本画本传奇的主角,如果自己的人生没有波折,就没有精彩,没有精彩,哪里来的读者?”
“嘶。”
宋庭芳掩嘴,迅速恢复正色,“还真是个妙人。不过,这回的魁首,注定与他无缘。”
谢海涯手中酒杯倏然一顿,盯着她的眼睛,带着一丝凝色,
“师伯也觉得他比不过沈南笙、楼长青、凌雪衣?
宋庭芳眉目不动,仍不说话,只用指尖轻轻敲了敲茶盏。
那节奏,像极了礼乐祭文的起拍。
谢海涯眉头轻蹙,许久,放下杯盏,坐直了身子,盯着她的背影,沉声道,
“还请师伯明示。”
宋庭芳倏然起身,背对着他,望着窗外霞光一点点隐去,语声低到只有风能听清,“他太明亮了。”
“明亮到,遮蔽了别人的光芒,而郡试,也是别人要大放光芒的荣耀时刻。”
谢海涯怔住,脸色终于沉下几分,依旧不明就里,还待再问,宋庭芳往北边努了努饱满的红唇。
谢海涯凝目看去,看见两道身影也倚在栏杆外,望着外面的热闹。
那处是山海居酒楼,那两道身影,他有些熟悉,却叫不住名字。
他才想问宋庭芳,却已不见了宋庭芳的身影,只听一道声音传入耳来,“你的事儿,我会放在心上。
薛向的事儿,你还不够资格过问。
赶紧回云梦去,这个当口,你自己的差事别出纰漏。
否则,到时候,我也帮不得你。”
谢海涯默然,再回头看山海居那边,那几人已经返身回了室内。
山海居顶级雅间内,红泥小火炉上,银灰茶鼎正沸,案上铺开一幅雁白古卷,朱笔数支静卧于鎏金笔格之中。
屋中两人对坐。
一位身着白色儒袍,年约五旬,面如削瓜,神情肃冷,正是此次雍安郡试主考之一的徐长缨。
另一人着海青法衣,双鬓微霜,佩一方羊脂玉符,正是代表沧澜州州伯前来“监试”的贵人王宗靖。
案上茶色轻浮,烛光摇曳,正照得王宗靖眉宇斜影,半明半暗,隐有森然之意。
“瞧见没有,寒门素户出来的就是这等货色,岂能让他们得势?如今朝堂不靖,到处嚷嚷着变法,不就是这些素户出身的家伙闹出来的动静么?”
王宗靖不看窗外,只垂眼抚指案几。
徐长缨神情未动,端茶抿了一口,道,“云梦薛向近日风头极盛,以他的才名,他真夺魁,也不奇怪。”
王宗靖冷冷一笑,道,“圣人云,有教无类。可我却说,大治之世,不可无门第规矩。
这一届若再让平民夺魁,试问我等荫生子弟,如何服气?天下文风,岂不乱矣?”
徐长缨微一点头,“但科道争胜,各凭本事,你我便是再属意谁,又能何为?
王兄,若是有什么偏门要走,恕徐某不能奉陪。”
王宗靖道,“王某岂会做有违王法之事,只需如此,如此……”
窗外,杏风起,尘沙未定。
而堂内红烛,无声跳动。
…………
豪言过后,薛向辞别孟德等人,独自归去。
才走过一条街,他敏锐地察觉到有人跟行。
他转到一处街角,那人竟主动走上前来,斗篷遮身,斗笠遮面。
“薛郎君,随我来。”
薛向一惊,是魏夫人。
这当口,他真不愿跟魏夫人会面,但又不忍拂她美意。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南郊,一座旧桥边。
旧桥是青石砌就,两侧垂杨掩映。
桥下溪水潺潺,偶有碎石激起白浪,月光洒落其上,碎银般粼粼闪动。
风自林间穿出,吹动枝头,也吹皱一池清光。
魏夫人解下斗笠,露出一张明媚逼人的脸,她今日未施浓妆,发髻松束,只簪一枝银杏玉簪。
那玉簪在月下闪着冷光,映得她眉眼温柔又疏淡。
“师母叫我何事?”
“我听见传闻,今次魁首会在荫生中诞生,消息源确定。适才见薛郎君豪言,我恐将来事难成,郎君落寞。”
薛向默然,他真没想到还没开考,就有人玩内定那一套。
若是凭实力,他自信不输任何人。
可若有人弄鬼,还真就麻烦了。
“多谢师母提醒。”
薛向拱手行礼。
“你我之间,何必言谢。”
魏夫人从袖口滑出一根玉箫,递给薛向。
薛向接过玉箫,仔细打量,便见箫长七节,通体碧玉,通透温润,月光照上去,如一泓凝住的春水。
唯箫口处,并非玉制,而是一截粗梨木,梨木还有几分眼熟,跟昨天雨伞的伞柄有几分像,像是伞柄镂空改制的,和箫身并不相配。
“家父常说,箫能助运,薛郎君大考在即,无以为助,新制一柄箫管,为郎君讨个好意头。”
魏夫人敛眉道,“郎君不妨试试。”
“我并不擅此道。”
“试试无妨,沾个好意头也好。”
薛向持箫唇边,轻轻吹送,声音乌哑,鼻尖竟嗅到淡淡海水的味道。
魏夫人面红如醉,接过玉箫,“看来没做好,音质不对,我再改改。
祝薛郎君考运大行,必定登科。”
言罢,一旋身,罩上斗篷、斗笠,快步去了,脚步竟有些慌乱。
薛向莫名其妙,完全不知这是干什么,便是勾引,也不该这般草草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