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公然地把这种事情摆到檯面上,他反而不好直接反驳,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阿弥陀佛。”
契嵩长嘆一声:“老衲著《辅教编》,非为执著,实乃慈悲。犹如医者见孩童执刃嬉戏,虽知刀刃本空,仍须示其安危,儒释之道各应其机,老衲不过为迷途者指月之指。”
话音未落,窗外忽起风声。
残雪从屋脊上簌簌落下,恰有数片穿过槛窗,在满堂烛火中翩躚如蝶。
契嵩袖袍轻扬,一片雪正落在他掌心。
“施主请看。”他托起那片渐融的雪,“若言此雪为实有,转瞬即成空无;若言其空,此刻分明沁凉入骨。老衲护教,护的正是这『即空即有』的中道妙义。”
张载立即抓住契机:“大师既承认『沁凉入骨』,便是认了气之感应!《易》曰『寂然不动,感而遂通』,此感通非气而何?”
“感通是心。”契嵩掌中雪水已化作莹莹水光,“雪映心镜,镜现雪影。镜不动而影万千,此谓『应无所住而生其心』.孩童以冰透镜聚日取火,不知是火自日生,还是火自冰生?”
张载觉得对方话里有话,仔细思忖后,答道。
“冰镜聚光,如勺取水。水本在河,非勺所生。”
“善哉!”契嵩合掌微笑,“儒者格物如製冰镜,所见光热终是日光;释家修心若磨心镜,所见智慧本是心光。施主执著分辨镜与光,岂非忘了一切镜光皆归大明?”
此刻夕阳西斜,金辉恰从窗欞斜射而入,照得契嵩手中残水璨然生辉。
满堂士子只见老僧立於光中,掌中水珠竟映出七彩圆光,不由得屏息。
张载开口哑然,他的脑海里在飞速运转如何回答,但对方这话委实说得漂亮,竟是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驳。
——这老僧好生狡猾,又被绕进去了!
堂下士子们投向他的目光,有同情,有失望,有困惑,更有不少流露出对契嵩精妙佛理的深深嘆服。
真如堂內,一片沉寂,只有檀香在无声地繚绕。
张载的沉默,仿佛坐实了契嵩论断的正確性。
不少士子微微摇头,低声嘆息,看来张载的气本论,终究难敌佛门精深的“即空即有”之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几乎要將张载彻底压垮之际,一个清朗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禪师辩才,令人嘆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从沉默的张载身上,转向了声音的来源,那个一直安静坐在张载身后,面容英俊的年轻士子身上。
陆北顾缓缓站起身,对著堂上的契嵩禪师,以及堂下无数双惊疑、审视的目光,拱手为礼,姿態不卑不亢。
“禪师言『万法唯识』『缘起性空』『即空即有』或许確有道理,然我有一愚见,想就禪师方才所言『儒者格物如製冰镜』之论,略作请教,不知禪师可愿垂听?”
陆北顾的声音平静,仿佛没有受到堂內凝重气氛的丝毫影响。
契嵩的目光落在陆北顾身上,这个年轻人进入堂中的时候,旁观者发出的议论声很大,似乎在开封士林中颇有名望。
“施主但讲无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