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羡此时本欲率松滋营继续与虎师进行决战,可眼下情形,已经完全丧失了可能性。对面的狼骑甚至露出一个嘲讽的笑容,继而將他们捨弃在原地,竟公然转身,向东穿插而去。显然,他们要藉此机会造成更多的杀伤,彻底击垮禁军,与刘羡在这里浪费时间是不明智的。
而现在能留给刘羡选择的选项,只剩下该如何逃跑了。
可该往何处逃呢?刘羡並非在大军边缘,而是在诸部中间,西面是东海王司马越所部,东面是西阳王司马羕所部,北面则是正从西垒中汹汹外出进攻的敌军。想要跑,就必然要踩踏著自己人的尸骨去走。而且索靖等西人旧部星散在四周,根本还没有匯拢。这样走,可怎么得了?
刘羡很快做出决定,必须先收拢军队,若不收拢军队,一旦被败兵裹挟,那想走也走不了。他当即对李盛等人下令道:“就地结阵,立起我的大旗,分派各令兵出去,號召各部向我靠拢!”
松滋营当即下马结成一个圆阵,派骑兵四处去通知散开的义师各部。
可一切都太混乱了。那些西人原本就是远道而来,没有什么牵掛,此时见禁军似乎要全面溃败,顿时也没有什么再战的念头了,然后顾不上队形,也顾不上大部队,策著马拿著兵器就往西走。什么旗帜、甲仗丟了一地,哪儿还管得上刘羡的呼唤呢?许多备用的马匹都散开了韁绳,沿著河岸开始狂奔,带起一路的烟尘。
最后听话归拢过来的,只有李矩派过来的郭诵河东等部。郭诵竭力维持著秩序,可也不过收拢了一半的骑兵,郭诵一入阵,便跑过来对刘羡道:“元帅,这里已经待不住了,快走吧!我们北上邙山!”
这么说的时候,洛阳城郊被驱赶过来的难民,已经和禁军边的军队民夫拥挤在一起了。人潮已经初步衝击到刘羡眼前,到处都是哭喊声,都是被肆意砍杀的血肉。刘羡明白已別无他法,他只能点头说:“好吧,我们走。”
然后他们重新上马,在人潮中往西走。可这並不轻鬆,战场已经乱成了一锅粥,敌我相互交织间,刘羡想要继续保持秩序不受裹挟,儼然是不可能的任务。
因为那些西军杀红了眼,可以向任何看到的人进行宰割,继而杀出一条条血路。而难民们受此驱使,反而成为了西军手中最难以抵御的兵器,人海中形成了一道道怒涛,暴风似地不断摧残刘羡麾下的阵型。刘羡为了维持阵型,甚至只能向这些衝击过来的难民砍杀,以此逼迫他们让开一条道路。
可是他眼下不过是人海中的一片落叶,根本不足以抵御这些波涛。並且,那些离去的虎师又转头杀了回来。他们已经趁机在人群中杀了个对穿,对著刘羡的后阵进行拋射,时不时近身搏杀,试图將他们留在此地。而在这种攻势下,松滋营却只能白白挨打,无法进行反击。
虎师尝试进行了两次进攻以后,松滋营的阵型隱隱有崩溃的跡象。这时便什么也顾不上了,若还是以这个速度撤离,可能所有人都会死在这里。於是刘羡下令道:“散开走吧!大家各凭本事,我们在河阴再会!”
刘羡说这句话的时候,心里简直在滴血。征战十多年,他还从来没下过这样的命令!他太明白这个命令的残酷所在了。战场上,阵型就是生命。而下这种命令,无疑是一种彻底的认输,选择了听天由命。而在这种时候,命运的判决往往不会好看。
可他已经没有任何力挽狂澜的办法了。活著才是一切,刘羡必须先想办法活下去,若不吞下这个耻辱,將会因为尊严而丧失一切。
军令通报下去后,骑军就此化整为零,分开来向西方突围。刘羡身边一时只剩下李盛、郭默、毛宝、孟討等数十骑,但不得不说,没有了阵型的顾虑之后,眾人的速度顿时快了两倍不止。他们狂鞭坐骑,前面的司马羕所部几乎无人逃得过他,后面的虎师追兵也因此丧失了目標,短短两刻钟后,他们便突出了重围。
但刘羡却没有立刻离去,他顾念其余还没有衝出来的部下,想著要牵制部分敌军,便驻马稍停。继而从腰间抽出章武剑,对身后的西军骑士高喝道:“我乃涿郡刘羡!尔等可敢一战?!”
外围的西军士卒听刘羡在这里,陆陆续续地便有千余人放鬆外围,转而朝刘羡追杀上来,想要趁机求个富贵。结果却难免发现,哪怕仅剩下数十人,这伙人依然极为扎手。
刘羡先是依靠对地形的熟悉,带著他们在周围的丘陵中兜圈子。西军的队伍拉长后,若是有人追得过头,刘羡便趁机进行反击。大家没来由打了败仗,憋了一肚子火,此时终於得以发泄,毛宝身在马上,左右拉弓驰射,依旧箭无虚发;郭默手握一长一短两根长槊,有人近身就捶打,也同样无人可敌。刘羡更是罕见地亲自衝锋杀敌,手刃有十数人。
那些突围的骑士都星散在四周,有不少和刘羡一个方向逃亡的,见刘羡还在予以缠斗,便主动向刘羡靠拢,如此他渐渐又收集了千余人。
可这已经无关大局,西人们在丟下百来具尸体后,见靠过来的禁军骑士渐渐增多,虽然心有不甘,但想到东边还有白捡的功劳,便乾脆撤了回去,继续打扫西垒周遭的战场。
而刘羡也不敢在此地逗留太久,牵制了一个多时辰,听见远处的廝杀声渐渐降低,也怕张方的大部队追杀过来,便领著眼下已有的千余人,转而向河阴奔走。一路上,又有各路逃兵稀稀疏疏地匯合进来,这里面已经不只有自己的旧部,甚至还有司马羕、苟晞等人麾下的败兵。
可走到半路,他们实在有些走不动了。他们一身血跡,又饿又渴,死里逃生的险境几乎令眾人虚脱,座下的战马也竭力了。想歇息,却又找不到落脚的地方,只能强迫自己不停下。
最终在路过金谷水渠时,刘羡忽然想起,自己將金谷园改做了一座坞堡,还在里面安置了千余难民和两万斛粮食,这可以解燃眉之急。
於是他稍微绕道,到金谷园前敲门表明身份。难民们得知是刘羡来此,连忙將他迎了进来,一行人终於才吃了一顿饱饭。
可接下来何去何从呢?这是一个刘羡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也是一个事关数十万人生死存亡的问题。(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