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都放下!不得无礼!”
好在一声厉喝马上压过了混乱。只见一名身着夜不收制式黑衣、气质精悍的中年男子排开人群,疾步冲到关楼前方。
他仰头看清檐角上那人的面容和姿态后,瞳孔就是猛地一缩,瞬间想起了内部卷宗中关于那四人的详尽描述,他毫不犹豫对着四面不断压手,大声道:“统统收起兵器,此乃血染河山、尸祖侯卿,不得无礼。”
说罢,他快步上前,对着檐角方向,抱拳深深躬下身去:“在下居庸关夜不收百户,见过侯卿尸祖。尸祖御剑之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真乃神仙手段。有幸于秦王御前侍奉时,闻殿下常言,尸祖风姿,天下无双,今日得见,方知殿下所言,字字珠玑,绝无虚妄。”
他直起身,环视惊疑不定的守军,语气中充满了不以掩饰的推崇:“秦王殿下早有明训,候卿尸祖御剑之术,独步寰宇,来去如电,乃当世剑仙。其仙姿风骨,卓尔不群,实乃我辈仰望之巅,尸祖更是殿下至交前辈,尔等还不速速见礼!”
守关主将闻讯匆匆赶来,正听到这番介绍,心中顿时翻江倒海。
他虽仅知一个尸祖的名号,但“秦王至交”、“前辈”、“当世剑仙”这几个词的分量,却也掂量得清清楚楚。他连忙收起惊容,对着檐角方向抱拳躬身,可谓恭敬有礼:“末将居庸关守将赵德钧,不知尸祖光临,部下无知冒犯,万望尸祖海涵。”
关墙上下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所有的弓弩都垂下了。士兵们看着檐角上那道沐浴夕阳余晖的身影,眼神中的惊骇迅速被敬畏和好奇取代。
侯卿立于檐角,脸色并无四面情绪变化,但若细看,那夜不收百户一番精准搔到痒处的奉承,还是让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近乎愉悦的微澜。他微微颔首,算是回应,姿态从容优雅:“嗯,不必客气。我路过漠南,恰逢一场热闹,顺道过来看看。”
“尸祖请讲。”那夜不收百户亦也正色。
候卿目光落在这颇为上道且说话又好听的百户身上,不再看关下黑压压的人群和如临大敌的架势,直奔主题道:“晋王李存勖,已亲率数万主力,于今晨突破炭山隘口。朱友文所部与其前锋激战一场,略有折损。现李存勖正扑向漠北王庭,麾下约莫两万骑上下,阴山蕃部不计。”
他略一停顿,又道,“另一尸祖降臣,忧心秦王布局,让我特来知会诸位一声,好让秦王速速布置。”
寥寥数语,信息却如惊雷炸响。
守将赵德钧与周围匆匆赶来的将校们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李存勖亲征!突破炭山!朱指挥使受挫!更要命的是,晋军生力军突破了炭山一线,正全速扑向漠北王庭!
李存勖因为在几年前败了萧砚一场,让这位李亚子看起来好像就那么回事,但在这北地,所谓人的影树的皮,阴山诸部为何立刻老实下去,再次成为晋国的狗?与朱友文大战的晋军为何一看见王旗就士气爆棚?
胜李亚子一场的,也就一个萧砚而已。
“尸祖大恩,传此十万火急之军情!末将等感激涕零,没齿难忘。”那夜不收百户与守将等再次深深一揖,“此讯关乎北疆全局,关乎秦王殿下大计,在下立刻急报飞传幽州李公、瀛洲冯公,并八百里加急,直呈汴梁天策府与秦王殿下驾前!绝不敢有丝毫懈怠!”
侯卿满意地点点头:“嗯,消息既已带到,我便不多留了。”
百户便急忙道:“尸祖辛苦,可需在关内稍事歇息?末将命人备下清茶…”
但他的话音还未落下,便见候卿不置一词,脚下古剑发出一声清越悠长的剑鸣,光华再起,载着他那抹白色的身影,倏然化作一道流光,如同来时一般突兀,消失在西北方沉沉的夕阳之下,只留下关楼上下无数仰望的头颅和久久回荡的剑鸣余韵。
唯有一道余音突然又从空中飘荡而来。
“茶就不必了,望早些告诉秦王,莫负了降臣尸祖的美意……”
“将…将军,这…”一名副将看着消失的白光,声音发干。
那夜不收百户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震撼,转身对赵德钧沉声道:“赵将军,候卿尸祖所言,恐怕全无虚言。朱指挥使恐已失利,晋王李存勖亲征北去,此乃天崩地裂之变,事态十万火急。”
“本将省的,只是如此形势,我们是要出关接应朱指挥使,还是……?”
“无需多想,当断则断。”夜不收百户语速极快,“立刻抽调居庸关并后方昌平能战之骑,出关策应。但,只出精锐半数即可,务必留足守关力量。同时飞报塞外王彦章王都指挥使,让其警惕。还有汴梁秦王驾前,要以千里加急传讯,务必强调,此讯乃降臣尸祖令候卿尸祖亲口转述,绝无虚假。”
“本将立刻安排,只是这降臣尸祖所言,难道真就绝无虚假……”
那明显是兖州分舵老人的夜不收百户,看了赵德钧一眼,脸色缓和了几分,拍了拍后者的肩,手指向上指了指:“老赵,这句话今后切莫多提,我只告诉你一句,你这一次若能入这位尸祖的眼,胜过在此关驻守十年,来日入禁军的前程,亦是水到渠成……你我交情一载有余,莫当我没提醒你。”
赵德钧一脸茫然,尸祖而已,再是秦王至交,区区江湖中人,又能如何?
这百户一脸恨铁不成钢,甩袖便走。
直到马上,那赵德钧才一脸煞白的醒悟过来,急急追了上去,声音压得极低。
“这位降臣尸祖,莫不是曾一度居胭脂评榜首那位……”
“我可没说过。”
“明白!”赵德钧重重点头,额角冷汗涔涔,却是立刻抓住其人的手,“好兄弟,你我果真是一辈子的好兄弟。”
他迅速折身嘶吼着下达一连串命令,关城瞬间如同被投入巨石的沸水,彻底动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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滦河上游,寒风卷过一座依托原本中型部族聚居点而建的营地,篝火在风中摇曳,映照着李嗣源那张在火光下显得阴晴不定的脸。
营地内一片狼藉,缴获的牛羊被圈在一角,空气中还弥漫着牲畜粪便、皮革和未散尽的血腥等混合起来的难闻气味。
李存礼正低声向李嗣源汇报着新收编的几百个奚族青壮的情况,李嗣昭领着一众将佐清点着堆放在地上的简陋兵器。营地初具规模,但气氛沉闷压抑,仿佛被渐浓郁的暮色压着。
李嗣源却无心理会这些消息,他带着几分烦躁打断李存礼,道:“晋王亲征的消息,还没传过来?”
李存礼摇头:“尚未有确切消息。不过算算时日,如果以突进估算,中军应该已至炭山附近了。朱友文那厮盘踞隘口,怕是要有一场恶战…”
“恶战?”一旁蒙着眼的李存惠嗤笑一声,幽幽出声,“朱友文再狂,能挡住大王倾国之兵?只要大王突破炭山,兵锋直指王庭,耶律剌葛那个僵持在王庭攻不进去的蠢货,也就可以打破僵局了,到时候…”
他作势转向脸色难看的李嗣源,佯做恭喜道:“大哥,我们这里,就是一把插向王庭心脏的尖刀。大哥,封侯拜将,获封草原一部,指日可待矣。”
“十二弟勿要多言。”李存礼沉声提醒了一句,而李存惠则嘿嘿一笑,果然拢袖不出声了。
李嗣源脸皮都有几分发颤,瞥了仗势恶心他的李存惠一眼,但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因为现在的局势是,他虽然借李存忠那部弃子摆脱了朱友文,也暂时立足了滦河上游,但王庭那边也有消息传来,耶律剌葛那个废物,几万大军竟被挡住了!
耶律剌葛这废物,麾下几万人马啃了好几天,竟才堪堪啃下王庭外围这两年建起来的半边城墙。而且据爱婿石敬瑭递来的情报所言…赵思温的回师前锋,已经出现在王庭北面不到八十里的地方,其部虽被耶律剌葛的偏师拖着,又有何用?自己就算加入战局,只怕亦有裹挟耶律剌葛残部逃窜一条路可选。
裹挟残部就裹挟残部吧,怎么也是一支可以立足草原的巨力,李嗣源也能满足了。
可他娘的是,李存勖这竖子竟然亲自掺合了进来!?
李存礼也在一旁眉头紧锁,忧心忡忡:“十一弟(李存勇)他们带着两千仆从军西进诱敌,至今音讯不明。若此时轻动,万一西面…”
就在这时,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风尘仆仆的骑兵滚下马背,冲到李嗣源面前单膝跪地下去。
“太尉、薛侯,斥候来报。晋王大军出塞,在炭山之下大破朱友文,炭山已为大王所得,大王并已亲率主力,穿山而来。”
李存礼还未说完的话瞬间死寂,连风声仿佛都凝固了。而远处闻及动静的诸将,却是各自停下手中的动作,欢呼声一片。
当着众人,李嗣源本人不好有所反应,亦是勉强一笑,而后引着斥候与李存礼等人入帐而去,但甫一入内,其人便好似如遭雷击,愣愣的随便坐在一方椅子上,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惨白。
李存勖这么快就胜了?还突破了炭山?这怎么可能?朱友文这厮不是很能打吗?
这厮、这厮!分明完全打碎了他所有的计划!
那斥候不明所以,喘着粗气继续说道:“还有一道消息,言大王早已命十一门主即刻放弃西进,火速率部向大王中军靠拢归建。”
这道命令,更是让李嗣源猝不及防,并又惊又怒。
召李存勇部归建?!那两千仆从军,是他分散出去的力量,更是他李嗣源在草原上另辟蹊径的延续,李存勖这道命令,是收权?是防范?还是其他?
惊、怒、忧、惧…种种情绪一时让李嗣源方寸大乱。
惊的是李存勖的胆魄和手段。
怒的是谋划眼看就要完成,但李存勖一至,自己冒死深入的前期谋划将尽数化为泡影。
忧的是失去了李存勇部这支分身,自己甚至连在草原建立据点以待来日立足的可能都成空谈。
更惧李存勖此举背后的深意,是否已对他李嗣源起了猜忌甚至是杀心?李克用的遗命,始终是悬在他头顶的利剑!
“大哥、大哥。”李存礼摇晃着失魂落魄的李嗣源,挥退那斥候,让其人将这一好消息告诉全军后,复而才低声道:“大哥莫要多想,值此草原之战的关键时候,晋王的所作所为是再正常不过,聚主力于中军,方不会被敌所趁亦或各个击破才对……”
他犹豫着,又道:“大哥,晋王亲临,王命如山。十一弟他们…暂且不管了,后面向王庭靠拢了后自能相见。我等…是否也即刻放弃东进,遵从王命?等待中军主力?”
“大哥,不能啊!”一直沉默的李嗣昭抬起头,攥拳出声。“耶律剌葛就算一时僵持,但在连日猛攻下,亦重创了王庭兵马。而赵思温的大军离王庭尚有百里,元行钦亦被拖着了,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若是等待,主力就算来了又如何?反而遗失战机!”
“大哥,有机会,还有机会。集中我们手里这六千精锐,全是沙陀儿郎!趁现在王庭守军疲惫,赵思温未至,全力一击!只要破城,生擒述里朵,便能扶持耶律剌葛立足!届时大王亲至又如何?他只能认!大哥!搏一把啊!”
李嗣源僵立在原地,身体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木案上那张简陋的地图,目光在王庭的位置反复灼烧。帐篷里只剩下李嗣昭粗重的喘息和李存礼欲言又止的呼吸声。
时间仿佛被拉长,每一息都沉重得令人窒息。
遵守王命,固守等待汇合?安全,但从此寄人篱下,再无脱身之机,甚至可能被萧砚曝光遗命,死在李存勖手中,前功尽弃。
抗命冒险,强攻王庭?若成功,则力挽狂澜,功高震主,甚至有望在漠北裂土自立。
可若失败…便是违抗军令,丧师辱国,万劫不复!而李存勖在后,又岂能容他裹挟收编耶律剌葛残部?
耶律剌葛的受阻,李存勖的亲征,如同两只看不见的巨手,扼住了他的咽喉,逼迫他必须立刻做出抉择。
遗命的阴影从未如此沉重。
李存勖越是强势,越是威望滔天,被萧砚掌握在手的李存忍,就越像悬在他头顶、随时会落下的铡刀。他需要这一次机会,唯一的机会,来压过这让他寝食难安的威胁。
“大哥…”李嗣昭强压声音。
李嗣源猛地抬起头,眼中血丝密布。
时间!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李存勖主力将至,赵思温正在回援,王庭随时可能崩溃。如果他继续待在这里“固守”,等李存勖大军一到,王庭战场的所有功劳、所有话语权都将与他李嗣源彻底无关。甚至,如果草原大局糜烂,北疆真被晋国所得,萧砚依然会让他死路一条!
死寂中,李嗣源的呼吸陡然变得粗重。他猛地抬头,眼中所有的挣扎、犹豫、恐惧,在刹那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所取代。
砰!
他紧握的右拳,裹挟着全身的力量狠狠砸在了地图上王庭的位置。木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呻吟,羊皮地图被砸出一个深凹,边缘甚至被拳锋撕裂。
“六弟。”他声音嘶哑,双目赤红。
李存礼心中一颤,连忙上前:“大哥?”
“传令…全军备战。甲不离身,刀不离手!派出所有斥候,是所有,全给我撒出去,务必保证我部在抵达王庭之前,路线不会暴露。”
“可若晋王来问……”
“若李存勖来问,唯有一言,军情如火,战机稍纵即逝,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李嗣源咬牙而答,布满血丝的双眼,扫过惊愕的李存礼和狂喜的李嗣昭,最后定格在地图上。
“此战,不成功,便成仁。我…要再搏一把大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