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后清晨,禁军营寨辕门外。
“报——!”
一名亲兵急步冲入中军帐,单膝跪地:“稟参將,安、安——辕门外——安南王请见!”
正端著茶碗的杨重威动作猛地一顿,茶水险些泼出。
“谁?!”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安南王!秦青洛!带著一名亲卫,就在辕门外!”
杨重威脸上瞬间变换了数种神色,末了敛起眸光,隨即化为一丝凝重,“好胆色-竟敢亲临禁军?迎他进来。”
他放下茶碗,整了整衣甲,眸中凝重难消,禁军入贵阳后接管诸卫所,扼制住南疆向中原腹地开进的要道咽喉,与安南王府对峙,可以说是为削藩而来,本来以为再如何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最后並水不犯河水了事。
却不曾想,安南王今日竟亲临军阵之中。
不多时,辕门大开。
一道身著玄色蟒袍、身姿挺拔如松的身影,在晨光中大步流星地踏入军营。安南王面容冷峻,
眉目含威,气度凛然。
而她身后半步,紧跟著一名身著王府亲卫服色的青年。
杨重威的目光扫过安南王,本欲细细端详这一地藩王,可隨后一道身影紧跟著挤入帐中,杨重威警了一眼,当看清对方的面容时,瞳孔骤然一缩,握著腰间刀柄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此人—正是当日护送流民队伍,与他有过一面之缘的那王府高手杨重威眸光深敛。
他竟陪侍安南王身侧当日未强杀此人,当真是一大损失。
杨重威压下心绪,脸上迅速堆起客套的笑容,抱拳道:“末將杨重威,参见安南王殿下。不知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安南王微微頜首,目光如寒星扫过帐內,声音威严,直接切入了正题:“杨参將不必多礼,寡人此来,非为客套。禁军奉旨驻防南疆,与王府共卫大虞社稷,本为一体。”
她顿了顿,语气陡然转沉,带著不容置疑的压力:
“然寡人听闻昨日,边境数处州县乡镇,突遭流寇洗劫,生灵涂炭,百姓怨声载道。
此等恶行,不仅践踏朝廷法度,更动摇南疆民心根基!
杨参將,贵军扼守要衝,巡防四方,对此可有何说辞?”
杨重威心头一漂,满脸惊怒道:“竟有此事?是末將失察!请殿下放心,末將定当严查!必出这伙胆大包天的匪徒,严惩不贷!”
“匪徒来去如风,杨参將欲待何时方能查清?”
“..只是需些时日即可。”
“不必多些时日了,就当下吧。南疆民心浮动,王府治下不安,此非长久之计,为安民心,稳固社稷,寡人有一议。”安南王目光直视杨重威,不怒自威,“请杨参將即刻下令,约束部曲,肃清匪寇,遏制滋扰地方之举。
同时,分遣贵军三分一人马,移驻龙尾城內外近郊大营,与王府卫队协同布防,共维州府安寧。如此,既可震镊宵小,安定人心,亦显朝廷与王府同心同德,共御外侮之决心,杨参將以为如何?”
帐內空气瞬间凝滯数分。
杨重威身后的几名將校闻言,脸色骤变,流匪劫掠不过小打小闹,纵被揭穿,不过赔礼道歉便是,如今却要分兵进驻龙尾城?这无异於將一部分人马置於王府的眼皮子底下,甚至是刀口之下......
杨重威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眼底闪过一丝阴势。
他沉默片刻,似乎在艰难权衡,最终抱拳沉声道:“殿下心繫社稷,体恤民情,末將遵命!即刻传令各部,严加约束。
至於分兵进驻龙尾城末將亦深感殿下高义,为安民心,共御外侮,末將愿亲率一部精锐,进驻龙尾城,听候殿下差遣。此乃末將分內之责!”
此言一出,不仅安南王身后的陈易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连杨重威自己的副手都然抬头。
“哦?”安南王似乎也有些意外杨重威答应得如此痛快,但面上依旧不动声色,“杨参將深明大义,社稷之福,那便有劳了。”
“不敢,此乃末將本分。”
杨重威躬身领命。
送走安南王一行,中军帐內的气氛一时极度压抑。
“大人!”副手再也按捺不住,急声道,“他这是要把我们的人当人质押在龙尾城!三分一人马进去,等於把脖子伸到了刀口下!你怎么能——“
“闭嘴!”杨重威脸上的恭顺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丝狞笑,“你懂什么?这安南王想用大义名分框住老子,让老子当缩头乌龟?那就给她来个將计就计。”
副手还想辩驳,忽然有悟,“你是说—.魔教—“
杨重威了两步,应道:“她不是要安定民心,共御外侮吗?好!老子就顺著她的话!魔教妖人,祸乱天下,为朝廷与天下正道所共厌。
老子进驻龙尾城后,要光明正大地在龙尾城及周边州县,大肆搜捕魔教余孽!到时候,老子想查哪里就查哪里,想抓谁就抓谁!查王府?查土司?查那些跟王府眉来眼去的勛贵?哼!谁敢拦著?谁拦著谁就是勾结魔教!王府不是要安定吗?不是要社稷吗?他们只能眼睁睁看著,屁都不敢放一个!———.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原来这般,大人高见。”
杨重威得意地哼了一声,隨即压低声音吩咐道:“还有,那跟在安南王身边的亲卫,相信你当看得出来,那便是此前护送流民那个高手。派我们最精干的探子盯紧他的动向,老子总觉得,此人与安南王关係匪浅,盯紧他的动向,即是王府的动向。”
“末將明白,这就去安排。”副手领命,匆匆离去。
当夜,陈易回到王府別院。
连日来的奔波、算计、血腥,精神早已高度紧绷,加上不知为何,总觉近来阳气有亏,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疲惫。
简单梳洗后,他倒在榻上,几乎沾枕即眠,
许是近来赌得太多,他做了个梦,光怪陆离中他又回到了那座喧囂污浊的赌坊,骰子在碗中疯狂旋转,骨牌翻飞碰撞发出刺耳的声响,筹码堆叠如山又瞬间倾塌。
一张张扭曲贪婪的面孔在烟雾中晃动,岩坎諂媚的笑脸、异端使者冰冷的金属面具、杨重威狡诈的眼神、公孙官的神神叻叻、秦青洛冷冽的凤目、祝义疲惫的忧容最后,定格在东宫若疏那张天真又执的脸上,她正在桌下,为他呼呼地吸著阳气,嘶赌局还在继续。
巨大的轮盘在旋转,牌推了洗,洗了来,他,仿佛置身於赌桌中央,既是赌徒,又像是筹码他忽然想,倘若这是一场赌局的话,到底是谁在做庄?
各方官差连夜搜捕,彻日清查后,整座龙尾城上下风声鹤唳,莫说是宵禁之时,便是白日来往行人都少了许多,生怕被人牵连其中。
这边王府的钦差搜捕西厂千户,那边禁军的士卒逮捕魔教中人,街头巷里压抑著窃窃私语,龙尾城已近乎山雨欲来风满楼。
陈易捻著一封密信,转过街角,拐过巷口,他未穿官服,打扮朴素,一路直入到某处酒肆,循著信中所指的房號上楼。
那是一间临街的雅间。
窗外是龙尾城压抑的街道,巡城甲士的脚步声清晰可闻。
陈易推门而入,雅间內只坐著那位气息如枯木的首使。
他正欲开口。
然而,就在他起身的瞬间,一股凌厉无匹的剑气骤然掠去,直刺首使咽喉。
首使瞳孔剧缩,身形以一个极其诡异的姿势后仰,同时双手在胸前急速交错,一层肉眼可见的、带著暗金色符文的护体气劲瞬间浮现。
剑气撞在气劲上炸出一声闷响。
首使闷哼一声,连人带椅向后滑出数尺,撞在墙壁上才止住身形,面具下的嘴角溢出一丝鲜血。虽勉强挡住,但已显狼狈。
“千户,且慢动手!”首使的声音急促,“误会!此乃误会!”
陈易並未追击,只是站在原地,周身剑气未散,锁定著首使道:“误会?前脚刚答应绝密,后脚便將我身份捅得天下皆知,引得王府与禁军如疯狗般追索!这便是尔等的绝密?这便是你们的信任?”
首使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千户息怒!此事非在下本意,亦非上圣授意。实乃总坛之中有人疑心千户身份,恐是王府设下的陷阱,之所以放出风声,一为试探王府反应,二为逼千户断了与王府可能的瓜葛。此乃不得已之策!”
“好一个不得已之策!”陈易冷笑道,“贵教行事,当真令人心寒!”
他的剑指並未收回,似要继续出手。
就在此时,雅间內侧的屏风后,转出数道人影。
正是前次在赌坊雅间见过的三位面具人,他们无声地站在首使身后,气息沉凝,显然是护卫姿態。
紧接著,一个身影自屏风阴影处缓缓走出,
此人同样戴著面具,但材质非金非铁,似某种温润的玉石,雕刻著繁复古老的火焰与星辰纹路。
身形並不高大,甚至有些纤细,穿著一素饰“黑色长袍,袍角绣有暗金纹路。
他“气息比首使更加內敛,如同深潭古井,不起丝毫波澜,却又给人一种渊深似海、难以测度的感觉。
“陈千户。”一个平和、甚至带著些许温润“声音响起,分不清男女,直接穿透面具,清晰地传入陈易耳中,“首使之言,句句属实,此等试探,非吾所愿,乃教中顽固守旧之辈所为。吾)神教,向千户致歉。”
陈易目光扫过在场五人,最终落在那刃话之人身上,那便是异埠中一上圣了。
“上圣亲临,想必不是为了一声抱歉吧?”
“千户快人快语。”上圣|声音依旧平和,“吾等今日冒味相请,確有一事相求。”
“双。”
“吾教护法长老,乌蒙。”上圣一声音带著一丝沉重,“前次为王府鹰所擒,受尽酷刑,如今被秘密囚於王府地棍深处,此老对吾教传承至关重要,亦知晓诸多隱秘,吾等·恳请千户出手,助吾等救出乌蒙长老。”
神教异端此种要求,重中之重固然是为救人,同时也是一份投名状,陈易如何不明白。
因为乌蒙被擒消息,就是他刻意放出来。
陈易沉默片刻,目光在上圣和首使之间巡,许久后微微頜首。
“王府地棍,龙潭虎穴。”陈易缓缓开口。
“正因是龙潭虎穴,非千户之能,不可破之,吾等会倾力配合,事成之后,千户便是我神教居上贵宾,共谋大业。”
“我尽力而为。”陈易道:“无事的话,不多留了。”
“这两日即会命动,届时拜託千户了。”首使此时站了出来,命礼道,“如今形势对我等极其有利,朝廷禁军与安南王府相互肘,营救乌蒙不过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之事。”
“我明白。”
陈易走出酒肆,身影融入龙尾城午后稀疏一人流,他步履从容,仿佛只是饭后閒逛,並有意放慢了些许脚步。
错过拐角前,眼角余光里,酒肆对面那棵老榕树下,一个倚著树干歇脚“伙夫汉子若无其事地起身,朝著另一方向而遵。
他拐过数条街道,最后拐入一条狭窄“背街小巷,闪身钻进一间低矮民房,匯报导:“那王府亲卫今日来酒肆里待了几刻钟,不知见了谁,但感觉是在跟神教勾结。”
“我这便匯报参將。”
当夜,陈易又做了梦。
他再一次梦见赌档。
他仍旧坐在赌桌中央,赌档|景象扭曲得更加厉害,喧囂|人声被拉长、变形,骰子在半空中翻滚,却迟迟不落下,骨牌悬停著,像一块块墓碑。
回过头,又一个新面孔来到赌桌上,那是异端|上圣。
隨著喧闹嘈杂的继续,气氛越来越热烈,每个人的筹码都越堆越高。
但是贏家允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