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辉,透过议事大厅高耸的彩绘玻璃窗,在打磨光滑的石质地板上投下斑驳陆离的光影。
空气中弥漫着新伐木材、石料粉末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来自城堡深处厨房的烤面包与炖肉的香气。
沈穆坐在那张由整块古老黑曜石雕琢而成、镶嵌着暗银色金属纹路的领主座椅上,背脊挺直,却难以掩饰眉宇间那抹深藏的疲惫与灵魂深处的隐痛。
这椅子宽大、沉重,冰冷而坚固,象征着权力,也如同枷锁。
他刚啜饮完半杯温热的、加了野蜂蜜和香草的羊奶,暖流滑过咽喉,稍稍抚慰了长途跋涉的辛劳和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神性反噬之痛——耶诺古残念的诅咒,像细微的冰针,时不时在他破碎又勉强粘合的精神之海上刺一下,提醒着他强行截留神性的代价。
“大人,”沉稳的声音打破了厅内的宁静。法提斯,这位斯瓦迪亚老骑士,身着擦得锃亮的胸甲,一丝不苟地行礼,“马尼德总管在外等候,有要事禀报。另外,雷萨里特正在校场督训新编的重步兵方阵。”
沈穆微微颔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冰冷的黑曜石扶手,感受着其中蕴含的、属于这片土地的沉凝力量。“让他进来。”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在空旷的大厅里清晰回响。
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矮胖却异常精干的马尼德快步走了进来,他穿着裁剪合体的深蓝色布外套,上面沾染了些许仓库的灰尘和墨渍,脸上带着风尘仆仆却又不失商人特有的精明神彩。他深深鞠躬,语速快而清晰:
“向您致敬,沈穆大人!德赫瑞姆各项重建与安置工作进展顺利。西外城的三期移民安置房已完工,新到的三百户蓝星移民已基本安顿,分配了田地和生活物资。商业区新增了七家铁匠铺和五家皮革作坊,原料供应渠道稳定。冶金区的三号高炉点火成功,第一批精炼铁锭品质上乘。粮仓储备充足,新垦农田的冬小麦长势良好,按您的规划,足以支撑现有军民到明年夏收。”
沈穆静静地听着,目光深邃。马尼德的汇报如同一张精密的网络,勾勒出这座正在复苏的战争堡垒的脉搏。
他并不需要事无巨细,马尼德的效率和忠诚早已证明。
他更关注的,是这庞大机器运转时产生的、无形的力量——那股汇聚在他精神核心周围,丝丝缕缕、愈发坚韧的“信仰之力”。
他能感觉到,随着德赫瑞姆的安定与繁荣,这股来自居民的依赖、感激与敬畏的力量,正缓慢而坚定地滋养着他伤痕累累的灵魂,成为对抗神性反噬的一道微弱却不可或缺的屏障。
“做得很好,马尼德。”沈穆的声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你和你的团队是德赫瑞姆的基石。后勤保障是命脉,不容有失。”
马尼德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连忙躬身:“全赖大人您的指引和威能,我等只是尽本分。”他顿了顿,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神色,声音压低了些:“大人,还有两件事需要向您禀报。”
沈穆抬眼,示意他说下去。
“第一件,是关于张松和张波兄弟的。”马尼德斟酌着词句,“遵照您之前的命令和我们掌握的线索,我们的人在清理隆城外围废墟时,在一处坍塌的地窖里发现了他们。两人伤势极重,张松断了一条腿,张波肺部被刺穿,高烧不退,几乎是在鬼门关徘徊。我们的牧师和木精灵的德鲁伊联手,耗费了不少珍贵的治疗卷轴和草药,总算把他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沈穆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张氏兄弟和张财东?他的记忆被拉回那个混乱而血腥的夜晚,背叛者的嘴脸和冰冷的刀锋。他对这两个人并无好感,甚至带着一丝本能的厌恶。他们活着,是意外,也是麻烦。
“救活了?”沈穆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淡得像在询问天气。
“是的,大人。虽然都落下了残疾,但性命无虞了。”马尼德小心地观察着沈穆的脸色,“只是……他们醒后,情绪激动,多次叫嚣着要见您,要辩解,甚至……口出不逊,辱骂您和……张财东。”他顿了顿,补充道:“考虑到他们身份敏感,且有前车之鉴,我已下令将他们与张财东一同,关押在内城地牢最深处,严加看守,断绝一切内外联系。等待您的最终发落。”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沈穆的手指在扶手上轻轻敲击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嗒”声。他的眼神冰冷如冬夜的寒星。辩解?辱骂?多么可笑。在绝对的力量和背叛的铁证面前,任何言语都苍白无力。
不过是乱世中滋生出的、不自量力的蝼蚁,他们的生死,在沈穆心中掀不起丝毫波澜。若非他们蓝星人的身份可能还牵扯着一些他暂时不想深究的、关于信仰之力传递的微妙联系,他或许早就让他们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某个角落了。
“知道了。”沈穆的声音没有任何温度,“看管好。他们暂时没有价值,但也不必刻意折磨。让他们在黑暗中,好好想想自己做过什么。”他做出了决定,如同碾死一只虫子般随意。他的心思早已不在这些琐碎的背叛者身上。耶诺古的诅咒、祖陵方向的漩涡、腐息沼泽升腾的黑云、以及那不断扩散的灵界侵蚀阴影,才是真正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张氏父子?不过是尘埃。
“是,大人!”马尼德松了口气,显然沈穆的轻描淡写让他放下了担忧,他立刻汇报第二件事:“第二件事,是关于蓝星移民的现状和管理。目前所有蓝星移民,总计约一千五百人,都已妥善安置在西外城移民区。他们的吃穿住行,由政务厅统一调配,标准与本地新迁入的领民相当,甚至略优。分发了过冬的衣、粮食配额稳定,居住环境也算整洁有序。负责具体管理他们日常事务的,是您提点过的孙智儒。”
孙智儒?沈穆脑海中浮现出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面容清癯,眼神中混合着书卷气与惶恐不安的中年男子形象。在张财东事发后,这个看起来没什么野心、只求安稳的落魄读书人,被推到了前台。一个相对无害的、易于控制的代理人。
“孙智儒今早求见,已在偏厅等候多时。”马尼德继续说道,“他似乎……有些不安,希望能当面向您汇报蓝星移民的情况,并……请示一些管理上的问题。”
沈穆的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弧度。不安?请示?他几乎能猜到孙智儒在想什么。目睹了张财东的倒台和其子的惨状,这个被推上位的“管理者”,恐怕正战战兢兢,生怕自己步了后尘,成为下一个被清算的对象。权力?在沈穆眼中,这些蓝星人所谓的“管理”,不过是为了维持稳定、高效产出“信仰之力”的必要工具罢了。他对他们的内部倾轧毫无兴趣,只要这工具好用、不惹麻烦。
“让他进来吧。”沈穆淡淡道,重新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似乎是在养神,又似乎是在感受那丝丝缕缕汇聚而来的信仰暖流。他需要这份力量,如同沙漠中的旅人需要水。至于谁是管理工具?只要他听话,是谁都无所谓。
沉重的厅门再次被推开。一个穿着干净但明显是本地粗布缝制长衫的身影,在门口侍卫的注视下,低着头,脚步有些虚浮地走了进来。正是孙智儒。他比之前更瘦了些,眼窝深陷,脸色透着一种长期紧张导致的苍白。一踏入这庄严肃穆、弥漫着无形威压的议事大厅,他的身体便明显地绷紧了,双手下意识地在身前交握,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走到大厅中央,距离沈穆的宝座尚有十数步之遥,便“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几乎触碰到冰凉的地板。
“孙智儒,叩见沈穆大人!”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充满了敬畏与恐惧。
沈穆缓缓睁开眼,目光落在那伏地的人影上,平静无波:“起来说话。”
“谢……谢大人!”孙智儒如蒙大赦,慌忙站起身,却依旧低着头,不敢直视沈穆的眼睛,身体微微瑟缩着。
“马尼德总管说,你有事禀报?”沈穆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让孙智儒又是一颤。
“是!是!大人!”孙智儒连忙应声,声音带着急促的喘息,“小人……小人受大人恩典,暂代管理蓝星同胞日常事务,不敢有丝毫懈怠。今日冒死求见,一是向大人汇报近况,二是……二是心中惶恐,恳请大人训示!”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剧烈的心跳,开始汇报,语速很快,生怕遗漏了什么:
“禀大人!托大人洪福,全体蓝星同胞一千四百七十三人,皆已安置妥当!住处宽敞,虽拥挤些,但遮风挡雨足矣。政务厅配发的粮食充足,每日有杂粮饼、粟米粥,隔日还有少许腌肉菜蔬,无人饿肚。寒冬将至,厚实的衣、被褥也已分发到户,小人亲自查验过,绝无克扣短缺!生病之人,可去医馆,有本地医师和懂得草药的老人看顾,药材虽不名贵,但常见病痛皆能缓解。街道每日有人清扫,水井有专人看护,秩序尚算井然……”他絮絮叨叨地说着,将蓝星人的衣食住行,事无巨细地描述了一遍,语气中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讨好和急于证明自己工作的卖力。
沈穆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孙智儒因紧张而不断搓动的手指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随着孙智儒的汇报,一股微弱但清晰的“感激”和“敬畏”的情绪,正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汇入那无形的信仰之力洪流中。同时,还有一种更强烈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这恐惧的源头,正是他自己,以及张氏父子惨淡的下场。
“…小人每日巡访,不敢懈怠,同胞们……同胞们感念大人活命、安身之恩!都说……都说若非大人庇护,我等早已葬身死灵之口,化为荒野枯骨!能得此安稳,已是天大恩德!”孙智儒一边说,一边偷偷抬起眼皮,飞快地瞥了一眼宝座上的身影,又迅速低下,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沈穆心中了然。这份“感念”,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恐惧催生的表演?他不在乎。只要这份情绪能稳定地转化为信仰之力,便足够了。他需要的不是蓝星人的爱戴,而是他们稳定的存在和依赖。
孙智儒的汇报接近尾声,他咽了口唾沫,声音变得更加艰涩,充满了难以掩饰的忐忑:“大人……小人……小人能力浅薄,蒙大人不弃,暂代此职。然……然管理千余同胞,事务繁杂,小人……小人深感惶恐!蓝星同胞内部,尚无……尚无一个完善的管理章程,大小事务,皆是小人凭一己之力勉力协调,或请教马尼德总管手下吏员……长此以往,恐……恐生疏漏,辜负大人重托!”
他扑通一声又跪了下去,声音带着哭腔:“小人……小人绝非贪恋权位!实是……实是害怕!害怕自己才疏德薄,处事不当,万一……万一惹出祸事,步了……步了张财东的后尘!小人……小人只想为大人效力,为同胞谋一安身之所,绝无二心!恳请大人……恳请大人明示!这管理之事……究竟该如何是好?小人……小人全凭大人吩咐!绝不敢擅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