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理,你的牌已经定型,我还有机会搏ace。”冼耀文说道。
卓别林淡笑道:“你搏到ace的概率是多少?”
“拭目以待,罗伯特,请发牌。”
在冼耀文三人的注视中,本杰明缓缓翻开五张公共牌的最后一张河牌,赫然是一张红心a。
冼耀文赢了!
“你赢了。”
卓别林说话的声音里隐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失落,仿佛身体里的某样东西被抽走了。
冼耀文感觉到了,果然,嗜赌之人不成为赌徒的可能性不大。
一旦一种事情久做成习惯,基底核就会让它变成无意识行为,绕过负责理智决策的前额叶,卓别林以为自己不是赌徒,其实他一坐上牌桌就进入了赌徒状态,只是他的牌技够高,之前还没人打破他自以为的上帝模式。
“查理,我一个晚上都在接受你的随喜功德馈赠,终于有了一次回馈你的机会。”
卓别林闻言,会心一笑,对冼耀文的好感飙升,“非常感谢你的馈赠。”
冼耀文用日语说道:“喫茶去。”
卓别林脸上的笑容更甚,用别扭的粤语说道:“得闲饮茶。”
“嗯哼。”
一句“得闲饮茶”成了冼耀文今天最大的收获,接下去的牌局对他已经不紧要了,在轻松的氛围中,牌局进行到十点出头,大赢家兼主人卓别林请大家宵夜,一行人来到百老汇街的华埠范围。
西湖大酒楼,定位是高档粤菜酒楼,主打夜茶和烧腊,零点至凌晨四点是店里的高峰期。
卓别林似乎是常客,给大家安利了好莱坞龙井,除了冼耀文,其他人大概并不熟悉中餐,收下安利,并让卓别林推荐吃食。
卓别林也不客气,给大家点了蜜汁叉烧、奶黄流沙包,以及皮蛋瘦肉粥,一人一份。
茶先上。
当茶放在眼前,冼耀文瞄了一眼杯中的茶汤,红中带黑又含白,茶汤表面还漂浮着柠檬片和冰块,一眼冰柠檬奶茶,红茶的基底,名字带上龙井,或许只是为了同西湖应景。
不过这里的老板倒是挺会变通,难怪店里的客人半数是白人。
喝上一口,完全是英式红茶的风格,不能算是美国化的改良,应该是拿来主义。
随着吃食上桌,众人纷纷开吃,配了叉和匙羹,没有滑稽的用筷画面可看。叉烧和流沙包很容易被接受,且似乎很喜欢,但皮蛋瘦肉粥却是尝了一口,没人再动第二匙,除了卓别林。
卓别林似乎很喜欢皮蛋的味道,一匙接一匙。
“亚当,你知道幸运饼是中国哪里的吗?我在上海和香港都没有见过。”
“查理,中国并没有幸运饼,也没有很普及的在食物里放纸条的传统,数百年前,在江南曾经短暂流行过在月饼里放写有吉祥话的纸条,不过更多的时候,人们习惯在中国新年食物汤圆里放硬币,谁吃到未来一年都会保持好运。”
“月饼是什么?”
“一种食物,就像圣诞节的水果蛋糕。”
“没人喜欢吃?”
冼耀文笑道:“今年的9月22日是中国中秋节,我的亲戚、朋友都会给我送月饼,跟我说,嗨,哥们,我没有忘记你。”
“哈哈哈。”卓别林大笑道:“中国人很讨厌月饼,就像美国人讨厌水果蛋糕?”
“一些人比较讨厌。”冼耀文不愿就此深聊,聊下去容易聊到粮食,遂说道:“查理,你去过东洋?”
“东京、京都、大阪,我都去过。”
“去过京都的寺庙吗?”
“我去过清水寺。”
“那你应该是直接进了寺里,没有在周边游览过,不然你会发现寺庙周边有人在卖一种辻占煎饼,可以吃,但定位不是食物,而是一种占卜工具。
人们从很多辻占煎饼中按照自己心中的选择挑一个,掰开,里面有一张关于个人运势的纸条,上面写着晦涩难懂的话,很少有人能直接看懂,需要拿着纸条去找一个专门解读的人。
卖辻占煎饼、解读,这是关联的生意,利用人们的信仰赚钱的生意。”
卓别林厌恶地说道:“令人讨厌的生意。”
冼耀文摊了摊手,“神爱信徒,不会在意信徒利用自己获得三餐温饱。”
“也许。幸运饼又怎么成了中餐馆的特色?”
“我不是太清楚,也许和几年前的《9066号行政命令》有关,我听说当时有很多东洋人伪装成华人以逃避关入集中营,可能在那个时候,幸运饼这个好点子从东洋人那里传播到华人中间,华人发现挺好用,便推广开来。
这有点像一首老歌《st. james infirmary blues》,乔·普里姆罗斯这个原唱的唱片反响平平,路易斯·阿姆斯特朗同年翻唱却把它唱火了。”
卓别林轻轻颔首,“对当年的事,我的内心很矛盾,我当年向中国进行过捐款支援反法西斯事业,但我不赞同把东洋人关进集中营,亚当,可能你不好理解……”
“不,我理解,查理你‘只对事不对人’,你认为人只有在做坏事时才是坏人,而不是坏人一定会做坏事。”
卓别林轻笑道:“我喜欢你的解读,谢谢。”
冼耀文正要回话,一个中年女人的身影映入他的眼帘,瞅一眼脸庞,是黄柳霜,她径直朝他们这一桌走过来,目标明确,应该是认识某人,过来打招呼。
黄柳霜是一个不容易的女人,历尽千辛万苦从一个洗衣工的女儿挤进好莱坞,但只能出演龙女、女奴、妓女等负面角色,旅美华人认为她辱华,骂声一片,就是黄柳霜供养念书的妹妹与她划清界限,以黄家出了黄柳霜为耻。
1936年,黄柳霜以寻根之旅的名义访华,刚一踏上故土,《申报》立马热烈欢迎《好莱坞“辱华明星”来华捞金》,某小报为拥趸狂呼《黄柳霜:美国的华人,中国的洋奴》。
平民对她的看法是两极分化,有人羡慕她的国际名气以及赚刀乐,也有人骂她丢尽祖宗的脸。
黄柳霜想拜访宋美龄,却被宋美龄以行程已满婉拒。
可以说黄柳霜访华只有知识界和电影圈给予她有限的支持和温暖,败兴回到美国,次年参与《大地》女主阿兰试镜,一部赛珍珠编剧,描述中国农民正面形象的片子,却拒绝了彼时好莱坞唯一的适合角色的华人女演员,采用了全白人阵容。
待影片上映,旅美华人怒斥好莱坞之余,也有一些人迁怒黄柳霜不够抗争——冚家铲,妓女你抢着演,难得有个好角色你居然不演。
尽管抗战时期,黄柳霜参加义演筹款以及几乎捐出自己的全部支持祖国抗日,但国内媒体罕少报道,对她的正面消息采取冷处理的态度。
后面自费拍纪录片《中国女儿》,展示真实华人生活,被好莱坞封杀,也不被华人待见,以及再后来零片酬参演《重庆来的夫人》、《轰炸缅甸》等反日宣传片,华人仍不领情,“演了那么多辱华角色,现在想洗白,做你的春秋大梦。”
抗战时期,黄柳霜吃了美国需要“亲华形象”的红利,演了一波抗日英雄,然后就没有然后了,二战结束后,没听说有什么正经作品,好像只有零星演出赚点零,生活主要依靠物业租金。
回忆了黄柳霜的信息,冼耀文又开始琢磨她的影视价值。
在好莱坞拍片不太可能,黄柳霜很难扛起大女主的角色,何况朝鲜战争还在打,这时候强捧华人,不被好莱坞集体针对才怪,即使拍了,又有哪个公司敢宣发,哪个影院敢上映。
到香港拍,黄柳霜的辱华形象倒是问题不大,原先认准这个形象的人,如今大多度日艰难,已经能够感同身受,绝大多数不会也没能力跳出来瞎逼逼,非要头铁迎难而上者,可喜获社团一日游体验卡一张,体验过后便有资格呐喊,“偌大的香港,容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
对平民,也是主要的观众群体来说,反而黄柳霜的私生活存在大问题,她对外的形象是反对盲婚哑嫁、包办婚姻,华人家族认为她抛头露面,有辱门风,找不到一个可以嫁的华人,又因为同白人的几段感情,被观众群体误解为不愿意和华人结婚,只想和洋人胡搞。
不知道黄柳霜这个人是否执拗,若是愿意接受人设重组,凭借她打下的名气基础,还是有操作空间的,捞上几拨金,捎带改善一下形象,她的人生可以完美收官。
不用如原历史一般,死了数十年才侥幸偶遇政治需要,获得一份迟来的肯定。
黄柳霜迈了七步来到卓别林的身前,亲切地打招呼,“查理。”
卓别林抬头望去,脸上展开笑容,“安娜,你还是这么漂亮,过来吃东西?”
“是的,肚子饿了。”黄柳霜的目光从同桌的其他人脸上扫过,落在空位上,“我能和你们一起吗?”
“当然。”
黄柳霜闻言,对众人颔首致意,然后走到空位坐下。
“安娜,你最近在忙什么?”
黄柳霜自嘲地说道:“我在好莱坞接不到电影工作,只好寻找电视工作的机会,正在和杜蒙特(电视网)洽谈制作一部冒险连续剧。”
“不要太在意,好莱坞从来没有公平可言,我也接不到工作。”卓别林附和了一句,随后示意冼耀文,“这是亚当,大资本家,来自香港,或许你可以和他谈谈。”
从黄柳霜过来打招呼,到卓别林热情招待但没有向其他人介绍黄柳霜的举动来看,两人的私交不错,但卓别林似乎不愿意高调公开他和黄柳霜的关系。
冼耀文脑子转着,却没有耽误卓别林的引谈,他冲黄柳霜礼貌一笑,“黄女士,你好啊,我係冼耀文,喺香港有一间电影公司。”
黄柳霜听见冼耀文别扭的台山话,顿时心生好感,但也有点尴尬,她祖籍台山,父母都是台山人,却说不好台山话,也不会粤语,国语只有你好、谢谢的程度,反而英语非常流利,精通德语和法语日常对话,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应冼耀文。
纠结了一会,她还是用英文说道:“冼先生,你好。”
冼耀文也改用英文说道:“黄女士明天若是有空,我们约个地方聊一聊电影方面的合作。”
“冼先生真想找我拍电影?”
“当然。”冼耀文颔了颔首,“黄女士,我对你有一定的了解,所以,不用多虑,我是很正式的邀请。”
“谢谢,我明天有时间。”(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