鹤屋,东洋烂大街的店名,叫鹤屋的店铺经营什么的都有。
衡阳路的巷子里就有一间叫鹤屋的日料餐厅,面积不大,生意却是不错。
鹤屋的老板叫罗秋铿,表面上是台湾人,实际是宝安人,原和平建国军旗下羊城绥靖公署驻扎在宝安沙井、松岗的独立第5营下属便衣侦缉队队长。
当时小鬼子在宝安的部队基本是不下乡的,征粮、收保护费、鱼肉乡里的事情都是和平建国军、保安团或皇协军出面在做,便衣侦缉队的口碑稍稍好点,因为他们属于一线部队,主要的任务是渗透、剿杀东江纵队成员,没太多时间找老百姓晦气。
宝安罗氏是当地豪强,实力雄厚,其掌舵人的眼界自然不会太差,早早就未雨绸缪将鸡蛋装在不同的篮子里,凡是有字号的势力几乎都有罗氏的人去投靠,罗秋铿比较倒楣抽中了和平建国军的签。
因为肩负保全背后一大家子的使命,罗秋铿混得比较卖力,初时屡次被小鬼子嘉奖,等过了1944年10月,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小鬼子气数已尽,罗秋铿便开始谋一条活路——冒充一个台籍士兵的身份,兜兜转转来到台北。
他来台北的路上并不孤单,还有一个伴,田隼人,原华南派遣军第23军旗下步兵第229联队第1中队的一名少尉,属于战争后期的强征兵。
对小鬼子进行归类,可以分为战争前期和战争后期,战争前期多为受训多年的老兵,战斗素养高,自信心高昂,以为自己高人一等,视对手为低等生物,无恶不作。
战争后期由于战事不利,增加了太多的补充兵,多为生瓜蛋子,且经历了享受战争带来的福利到为了维持战争勒紧裤腰带的转折,虽然被虚假的宣传蒙蔽,但自己饭碗里有几粒米还是数得清的,何况真如宣传般攻无不克,干嘛强征自己上战场?
所以,强征兵多是带着悲观情绪出来的,到了岗位了解到真实局势,又看见老兵暴行,心中更为胆寒,他们不得不担心一件事——假如东洋战败,自己和家人会不会被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正因为有这种担心,加上老兵当中也不乏清醒派,一部分小鬼子在战争后期做事比较收敛,才发生了一些匪夷所思的事。
如华北方面的小鬼子将自己的汽艇卖给新四军,新四军驾船收日商的抗战税;又比如各地都有发生的默契战斗,扫荡消息、打碉堡,都可以钱买,枪声一响,小鬼子扔下一些武器就开溜,成全一些队伍的光复假象。
再比如小鬼子的后勤瘫痪后,一些小鬼子会到地主家里当长工、短工,干活相当卖力,对吃的要求还不高,能吃饱就行。
田隼人就是小鬼子当中的混子,出战斗任务能躲就躲,对投靠小鬼子的半土匪半帮会组织“黑骨仁”能敲则敲,到了1944年10月,他的心思和罗秋铿不约而同,于是,一个作恶多端的伪军和一个罪孽不深的小鬼子成了同是天涯沦落人。
饭点过后,鹤屋的客人走得七七八八,罗秋铿从厨房端了几道下酒小菜招待田隼人。
一杯酒下肚,罗秋铿说道:“你还记得冼耀文这个人吗?”
“谁?”
“山本文雄。”
“那个中学生,间の子?”
“是的。”
“为什么提起他?”
罗秋铿沉着脸说道:“我今天见到他了。”
“在台北?”
罗秋铿不答。
田隼人知道自己说了句废话,改口说道:“他怎么会在台北?”
“不清楚,我看见他的时候,他正走进番仔的店里。”
“秋铿君,山本文雄认识我们,如果遇到,我们该怎么办?”田隼人不由担忧道。
“不用太担心我们的身份暴露,冼耀文现在的身份应该不简单,有保镖,也有汽车,或许我们有机会找他合作。”
罗秋铿隐去他已经将冼耀文和之前耳闻的带着巨资来台投资的香港富豪冼耀文联系在一起的猜测没说,他有自己的私心。
自从1937年台湾开始执行战时体制,一些必需品实施配给,供不应求,原本小打小闹的黑市就如火如荼地发展起来,参与其中的不仅有本省商人,还有日商。
只是那时候黑市上的物资较少来自走私,1945年后,一些日商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留了下来,因为浮财被没收,又不允许经商(不能站在台面,可以暗中持股),不少日商依托东洋的货源地优势,纷纷进入走私业。
初来台北时,罗秋铿和田隼人都不会说流利的闽南语,不敢与本省人多接触,反而与留台东洋人接触较多,一来二去接触到走私日商,先以“本省人”的身份给日商提供掩护,待摸清门道,两人自立门户。
几年时间,两人凭借身份优势,成了实力雄厚的走私商。罗秋铿如今钱有了,女人找了俩,孩子有一双,心知走私不可持久,已经筹谋着洗白。
“介绍台湾风土人情的。”冼耀文搂住费宝树的腰,“今天手气怎么样?”
“不太好,几把大牌都没做成。”费宝树抱住冼耀文的脖子,“生意蛮好的,一个雍正年间的珐琅彩,前些年能卖到五六千大洋,两百美金就收了,一个裘天宝的老坑玻璃种手镯,一百美金,还有不少零碎,了一万七台币。”
“价格挺好的,拿到香港马上出手也能赚不少。”
“还有呢,今天遇到一个卖股票的大客户,手里有五万多面额的股票,说好了明天交易。”
“咦。”冼耀文惊讶道:“当初敢买这么多股票,应该懂行啊,怎么会卖给你?”
“一个将军太太,我看未必懂。”
“谁呀?”
费宝树摇摇头,“不清楚,将军太太坐在车里没出面,是一个下人过来谈的,藏头露尾,股票的来路可能不正。”
“看见车牌了吗?”
“车牌卸了。”
“有点意思。”
假如不想暴露自己,完全可以不出面,既让下人出面谈,自己又跟着,卸掉车牌欲盖弥彰,这怎么看都感觉有点蹩脚,或许此次交易只是试探,老鼠拉木锨,大头在后面。
“明天交易完成后,给对方放句话,我们可以给现金、黄金,也可以把钱存到对方指定的银行。”
“老爷,你是说这次只是试探?”
冼耀文颔首,“很有可能,当年上海应该有不少商人被当作汉奸抄家了吧?”
“是有不少。”
“这就对了,不管什么时候抄家都是肥差,零头能往上交就不错了,抄家加上敲诈勒索,估计富了不少人,这种人德不配财,不懂股票也说得过去。”
“可以交易?”费宝树略带一丝担忧道。
“可以。”
“我就怕受牵连,阿姐说最近有不少人落马。”
冼耀文将下巴搁在费宝树的小肩上,“约翰·多恩曾经说过,任何人的死亡都是我的损失,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因此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这话移植到国府的官场非常贴切,又有几个人的屁股是干净的,今天敲响别人的丧钟,明天自己的丧钟也会被敲响,唇亡齿寒,为了自己着想,没人会下死手,做事都会留一线,饶人一命,就是饶自己一命。”
“万一遇到特立独行的人呢?”
“白莲的种子落进臭水沟里,它只能妥协,逼自己长成凤眼莲,否则不等发芽就会腐烂。粪缸里的屎只分非常臭和有点臭,没有不臭的。”
“总有好的。”
“这是当然,只是那种人爬不上去,不在我们操心范围之内。”
费宝树叹息道:“这世上还有净土吗?”
“哪来绝对的净土,没有妖魔鬼怪,神仙的香火从何而来?龙王的大儿子子承父业,老二卖雨伞,老三卖水车,还有一个庶子卖求雨符,雨疾安然,雨歇亦安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