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策禁军守卫皇城已有万年,战力彪炳歷来冠绝承云诸军之最,也是从承云立国时起就一直跟在承云皇帝身边的羽林亲卫,当属国之神器,也是歷代皇帝最大的底气,还要超过掣肘皇权的那座宗祠。
此刻李无量的每一句言辞,都意在动摇神策军心,只要他们出兵抵抗的决心稍显动摇,那么没有太多修为本事傍身的皇帝一家,就无异於砧板上的鱼肉,任他们隨便摆布了,仅李玉瑶一个七境金丹而已,又没有护道人跟在身边,翻不起什么大浪来。
今夜的长安城就在这样一片肃杀之气中整整对峙了一夜,城內城外各有说辞,负责守卫皇城的神策军也始终不曾有任何鬆懈,无论那柱国宗祠中人如何挑拨,城头上的守城军士,也包括军营中轮值的军卒,衣不卸甲,枕戈待旦,就是准备好隨时开战的架势。
……
楚元宵刚回到小镇的那一天,被少年亲王李璟提著柴刀追了小半座盐官镇,小镇旧址之內的那些老镇民们当然都知道这个背剑又佩刀的,被那王景追得满街跑的少年人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有些意外於这个镇东口的孤儿,三年不见就已经改换了面貌,还背著剑佩著刀,看起来像是修行中人,所以两个少年人一追一逃跑过半条街的时候,很多人都有些诧异地驻足下来,好奇打量著那个今时不同往日的少年人。
如今的盐官镇也已不再如当初盐官大阵还在时一样了,小镇上落户了很多后来人,而每日里路经此地去往返凉州的人也不少,所以镇民们几乎都已经知道了这世上还有跟他们这种普通人不一样的修行仙家。
没有了大阵封印和甲子之约,也不再会有人刻意抹除镇民的记忆,很多事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尽人皆知。
李璟追著楚元宵一路从小镇洞口跑到了五方亭那边,遥遥看到那位韩记食铺的韩掌柜一如往日蹲在食铺门口,手中端著半碗瓜子,一如往日又在笑呵呵与过路人打招呼。
韩夔看到街东头跑过来的楚元宵的时候,脸上笑意好像还更多了一些,看见那少年人视线越过五方亭看向自己的时候,韩掌柜还抬起手中那只瓜子碗,就如当初楚元宵离开小镇前的某个时候一样,邀请他过去吃瓜子。
楚元宵脚下步履匆匆,见状先是笑著点了点头,隨后还真就走了过去,也没管身后的李璟。
少年王侯说到底也没有真混到大小不分的地步,更相信楚元宵这个傢伙心底里有分寸,眼见他此刻朝著对面那位食铺掌柜走去,就很自觉停下了喊打喊杀的步履,四处看了看之后顺势蹲在了路口东北角的那间铺面台阶上,今日的小白道长还没这里摆卦摊,他就在这里等著那傢伙来要跟他瓜子。
楚元宵走到韩夔面前的台阶下面,没有急著从韩掌柜伸过来的那只碗里抓瓜子,而是先恭恭敬敬朝著这位裤腿编在小腿上的食铺掌柜抱拳行礼,认真道:“谢过韩叔先前护送一程山路,送我出凉州。”
原本还在笑呵呵让瓜子的韩夔,在听到少年人这话时不由微微眯了眯眼,定定看著少年人片刻后才道:“我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不知你是怎么知道还有这回事的?”
当初楚元宵在临茂县那座山林前杀妖之后,第二日才起程穿林去往对面的临茂县城,少年人身形没入林间后,曾有个中年汉子与那位凉州薛城隍一起现身在那座林前小山丘上,那人正是眼前这位看起来有些憨厚质朴的食铺掌柜,韩夔。
楚元宵那一趟江湖路,一路上有很多人现身帮忙,但也有一大堆江湖人虽然跟在他身后,或是走在他身前,却始终不曾现身出来让少年人知晓,眼前这位韩掌柜就是其中之一。
楚元宵听著韩掌柜的话,並无太多遮掩,笑著道:“其实只是猜测,估计我身后应该还跟著別人,想来想去就觉得是您的可能比较大。”
韩夔有些意外地挑了挑眉,“所以刚才那句致谢其实是试探?”
楚元宵笑著点了点头。
韩夔哈哈大乐,抬起空著的一只手一拍大腿,笑道:“嗑了这么多年的瓜子,也就今日这一碗好像格外香!”
少年依旧不曾说话,不过倒是顺手从碗里抓了一把瓜子,走上台阶去,学著韩夔一样蹲在了他身侧。
韩掌柜也不见外,开始一边磕瓜子一边看了眼对面那个蹲在台阶上的少年人李璟,轻声道:“既然猜到了是我送你出的凉州,那想来这里还有些旁人在,你应该也猜到了吧?”
楚元宵此刻刚好磕了一颗瓜子进嘴,闻言抬手將两片瓜子皮从嘴里吐出来接在手中,学著韩掌柜一样堆在面前的地上,然后才点了点头,道:“猜是猜到了,但是为何他会在这里还没猜全,不过这个目前还不是很重要,我倒是有笔帐要先好好跟他算一算。”
韩掌柜听著少年人这句略带怨念的言辞,不由地咧了咧嘴角,识趣地没有说什么,有些人之间的事不是他这样一个閒散人能插嘴的,能问出刚才那句话其实也不是他的本意,是有人想听少年人的回答而已。
楚元宵倒是没有在意这些,只是在说完了一句之后就换了个话题,道:“韩叔既然有修为在身,想来当初小镇上发生的一些事您应该也没忘?”
韩夔点了点头没有否认,双方之间其实心知肚明,楚元宵所说的“没有忘”三个字,指代的就是最后那一趟甲子之约时,发生在小镇上的所有事。
儒门亚圣在现身后曾顺手抹掉了小镇百姓关於之前事的一些记忆,韩夔若是普通人的话,就理该与其他人一样忘得一乾二净,什么都不记得,但既然他后来特意亲自护道礼送楚元宵出凉州,那么就说明之前双方之间发生的一些纠葛事,他其实是记得的。
少年人看著身侧掌柜点头承认,他也便笑著点了点头,手中的瓜子此时嗑得也差不多了,於是便拍了拍手站起身来,走回台阶下,回身看著韩掌柜道:“路先生以前常说种什么因得什么果,那么我与韩叔还有柳婶之间的那笔债也就算到此结束,咱们各有所得一笔勾销如何?”
韩夔大概是对少年人这个说法有些意外,他本意只是想著能在少年人这里种下一些善因,求一个將来楚元宵与儿子韩元赋之间的握手言和,却没想到这个少年人一趟江湖路走回来,竟然会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
楚元宵自然看得见韩掌柜的表情,也能猜到一些他心中所想,於是就笑道:“这样的结果其实应该是最好的,至於我跟韩元赋之间的事,可能还会有一些別的典故在里面,不適宜在这里直接结束。”
韩夔蹲在地上没有起身,但听到楚元宵这话时,他还是不由微微皱了皱眉头,眼神中更多的其实是担心。
当爹的都不希望儿子遇上什么太难的难事,眼前这个少年人已经跟三年前不一样了,但他此刻说自己与韩元赋之间还有些別的典故,那最后的结果到底如何可就不好说了。
楚元宵此时虽然依旧站在台阶下没有动,但已经转过头去看了眼那个背著卦袋,提著卦幡从南街那边走出来的小白道长,隨后才转过头来看了眼韩夔,笑道:“韩叔不必担心,我说的跟韩元赋之间的典故其实也不全是坏事。真要说起来有仇,我跟云林宗的仇可能还更大一些,跟你家韩元赋的话,其实也还好。”
壮硕汉子此时也注意到了那个去摆卦摊的小道士,但他倒是並没有多在意,只是听著楚元宵说出来这话,终於是稍微安心了一些,好在自己当初那场有意求和的护道礼送算是起了些作用,以眼前这个少年人的心性来说,他既然能说出这些话,想来结果就还好。
楚元宵见蹲在台阶上的韩掌柜脸色平静了许多,看起来是还想起身,就赶忙笑著摆了摆手,笑道:“您继续磕瓜子就是,我这趟过来其实就是说一声而已,您也不用太客气。”
说罢,少年人准备转身离开的,但转身一半之后又突然脚下一顿,抬头看了眼这间食铺两侧新扩出来的那两家铺面,並未看到那位柳掌柜的身影,想了想之后又对台阶上面色有些怔忪的韩夔笑道:“有些事…其实咱们这些人知道就好了,已经忘了的人也就不用再多提醒了,您说是吧?”
韩夔原本有些愣怔,但猛然听到少年人这句话时,他有些惊诧地抬头看了眼一脸笑意的楚元宵,沉默片刻后猛然一笑,朝著少年人点了点头。
楚元宵见韩夔彻底放下心来,这才回以一个同样温和的笑意,摆了摆手笑道:“劳烦您代我跟柳婶儿问个好,以后有空閒的话,再来您这边买糕点。”
韩夔此时终於又回到了那个跟先前一样的憨厚样子,笑著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楚元宵说完了该说的话,也就没再多留,转过身去绕过那座已经於普通凉亭无异的五方亭,朝著对面头对头凑在一起分瓜子的李璟和小道长白生走去。
台阶上,少年亲王李璟与那位一身青色道袍的小道长白生两人,此刻正乐乐呵呵分著李璟揣在兜里的一把瓜子,两人当了快两年的好朋友,如今已是熟稔至极。
小白道长也没觉得自己蹭人瓜子理亏与否,还在理所当然跟少年李璟討价还价,“我说姓王的,咱俩这么久的好交情,你昨天就比我多分了一粒瓜子,今天就该到我多拿一粒了吧?”
李璟闻言满脸的不服气,嚷嚷道:“瓜子是我的,我想咋分就咋分!多拿一粒怎么了?我要是不给你分,你就连一粒都吃不到嘴里!”
这话说得太脆生,一句话堵得原本还觉得占理的小白道长有些语塞。
两人正掰扯谁该拿多出来的那一粒瓜子的时候,楚元宵已经从凉亭对面绕了过来,面带微笑站在了瓜摊前,静静看著这两个傢伙討价还价。
小白道长果然是做买卖做久了的通透人,眼角余光看到卦摊前来了客人,立刻就顾不上那一粒瓜子的事情,赶忙转过身来,都没看清面前是谁,就先一步笑呵呵招呼道:“施主好眼力,我这算卦摊那是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算啥灵啥童叟无欺,不知客官想算点啥?”
自卖自夸的小白道长说完了这段招徠顾客的言辞,这才来得及抬头看一眼来人,然后就微微愣了愣,隨后才笑道:“哟,这不是楚施主吗?三年不见,你这是江湖路走回来了?”
楚元宵看著眼前这个一脸懵懂的小白道长,闻言也笑著点了点头,乐呵道:“可不是?这一趟可不容易嘞,出生入死,险象环生,大开眼界!”
说著,少年人顺势在卦摊前蹲了下来,也不给对方回话的时间,就又笑道:“就是不知道堂堂道门三掌教,在我的家乡呆了三年,呆得可还舒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