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有那么些人,才走过几步路,就以为自己见过了整座江湖,螺螄壳里做道场,没有敬畏,也不懂什么叫人外有人。
“你给老子滚下来。”
楚元宵今日是自从他走出盐官镇以来,第一次正儿八经的暴怒。
当他眼睁睁看著余人被撞飞出去的那一刻,瞳孔骤缩,心跳漏了好几拍,呼吸也跟著一滯,连带著手脚都开始微微颤抖。
这一路走来,余人是与少年人同行最久的一个,每每危难当头,都是二人並肩同行,合二为一与人放对的时候也不在少数,无论是当初在临茂县那座山林边与那群妖物拼命,还是在北海渡船上面对那位北海之主,又或者是在紫荫河畔对阵那位假河伯,再或者是在龙泉渡口与方氏掰手腕,已有很多次,二人如一人。
自幼送了很多人离开的小镇少年郎,在余人飞出去的那一刻,仿佛又看到了另一个老酒鬼,或是老更夫。
好在余人本身有修为在身,加之他本也是个鬼物,虽然为了护住那个孩童,在仓促之间以后背硬接了那匹高大雄健的战马一记狠撞,但好歹是没有太过伤筋动骨,可那一幕若是换成个普通百姓,又或者就是那个孩子被战马踩了一脚,那就绝不会有人还能有命活著。
对面马上五六人,以纵马撞人的那个富家子为首,有男有女,个个锦衣玉带,他们这一路上打马不停,纵情狂奔,惊了不少路人,伤了的也不在少数,但直到此刻,那几人依旧满不在乎,甚至可能还觉得有人挡在马蹄前,那只是因为他们命该如此。
黔首黎民不过螻蚁,死与不死,值几个钱?
为首的那个年轻人高坐马背,手持一根以某头已死龙裔的“龙筋”“龙皮”为材质编制而成的马鞭,头戴束髮紫金冠,身穿天青色云纹箭袖,腰间佩著一块做工精致的蟒纹玉佩,另一侧则悬掛著一把玉柄二尺剑,翩翩贵公子,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这一身装束打扮,若是將之送到解库典当去换成铜钱,大概都足够一个小富之家吃穿用度数十年了,实打实是豪门子弟才能穿戴得起的富贵扮相。
跟在他身后的五人,两男三女,个个衣著华丽,虽比那为首少年人略逊一筹,但也同样是当得起富贵盈身四个字的,那其中的两名男子一左一右,將三位同行女伴护在中间,五个人同样不以为然看著已经抬手按住刀柄的楚元宵。
此处山道並不宽阔,一边是高峻挺拔的陡峭山壁,另一侧是稍微平缓一些的一片山崖,双方狭路相逢,互不相让,就必然是要动手掰一掰手腕,好决定谁能先走的。
那马上为首的年轻人,看到那个背剑按刀的少年一脸冷厉,还有一句痴心妄想给人当爹的暴喝言辞出口,也就只是隨意抬起不握马鞭的那只空閒手掌,隨意掏了掏耳朵,轻笑道:“声音大就有理?那要不要本公子找几十个人来跟你比一比,到底是谁的声音更大?”
距此地不过数十里之遥的东月国,是附近十数座小国之间公认的山水共主,在一群正八品仙门、王朝之间唯一的一座从七品王朝,高高在上,鹤立鸡群。
按照中土九品制的规制,七品势力会有至少一位七境修士坐镇,放眼环视那些围绕在周围的八品势力,一大堆六境,在一位七境眼中,其实不过尔尔。
坐镇东月国皇室的那位大柱国,正是一名七境御风的武夫高人,打遍周边十数国无敌手的擎天白玉柱,也是这个为首的年轻人的自家老祖宗!
这个年轻人自小到大这些年,每每行走在这周边十数座仙门势力范围內的江湖之间,只要搬出来“郑开山”的名號,就没有人再敢多说一个不字,也足够他螃蟹走江湖,六跪而二螯,横行无忌,眼高於顶,鼻孔朝天。
跟在年轻人身后的另外五人,那被护在中间的三位年轻女子,大概是都心繫於这个为首的年轻人,所以当听到他说出那句话之后,一个个都恨不得眼冒金星,一脸的柔情蜜意,爱慕如痴。
其中一个心系情郎的背剑女子,以手中马韁轻敲马鞍,同时双腿夹了夹马腹,座下战马便缓缓抬步前行,越眾而出,走到了与那为首的年轻人齐平的位置停下,女子笑看著那个准备动手的背剑少年人,柔声道:“这位朋友,我身边的这位郑公子乃是东月国的皇室中人,我们几个因为有些事关国情的紧急事,所以才会著急返回东月国,一路上难免走得快了一些,只是这官道人人都可走,跑马而过也是正常事,如今所幸你的僕人也无大碍,不如双方一笑泯恩仇如何?”
女子这话说得委婉,但依旧不曾对自己等人纵马伤人一事有任何歉意,更不提之前几人一路故意纵马就是想看路人狼狈躲闪的乐子,她只觉得既然各自无碍,那就不必小题大做,双方就此作罢便算了结。
说罢,她还朝著身侧正在看她的那个为首年轻人柔柔一笑,本就姣好的面容,此刻透著一派风光瀲灩,清纯如山泉。
话音落下,还不等楚元宵说什么,跟在那富贵年轻人身后的另外两个女子,大概是觉得这个姓傅的贱人,为了在郑公子面前露个脸,竟然能说得出如此有损顏面的言辞,再加上那郑公子好像也没什么怪罪的意思,反而一脸笑意,所以她们两个人便都有些吃味,也唯恐落於人后,便不约而同打马上前。
其中一个挎刀女子,斜瞥了眼那先一步出来的佩剑女子,嗤笑一声,嘲讽道:“堂堂玉剑山庄的大小姐,与一个过路的外乡野人,竟然也能如此和顏悦色,你傅如意还当真是长袖善舞呢!”
另外那个女子闻言当然是不甘人后,於是又赶忙跟著加了一句,“八面玲瓏与人为善,玉剑山庄果然是如传闻一般广交天下英豪,只是不知道这交过去的朋友,都是些什么阿猫阿狗,又是怎么交过去的?”
女子之间的爭风吃醋,在这一刻全都化作了唇枪舌剑,含沙射影,两个满心嫉妒的女子说出口的话,实打实的杀人不见血。
果然,那前一刻眼神还带著些欣赏之意的年轻贵公子,此刻再看那傅如意时,却又带上了一股似有若无的嫌弃打量,他还真就信了有些人的当面使绊子。
那被编排了的女子傅如意,脸色骤然难看起来,直接一只手握在伸出肩头的剑柄上,转头冷冷看著那两个幸灾乐祸的同行女子,杀气森森道:“你们敢再说一遍!”
这傅如意是三人中修为最高的一个,对面那两女眼见她动了真怒,於是都撇了撇嘴,有意无意趋马到了那富贵公子的另一侧,藉此躲开了傅如意的盯视,且二人还有意无意靠在一起,这就是有些要临时结盟的意思了。
三个女子,各自惦记东月国郑氏的这位嫡系子弟都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几乎也都是摆明了架势在抢人,互相之间爭风吃醋早就是家常事。
因为东月国有那位御风境武道大宗师郑开山坐镇,稳稳坐在方圆十数国之內的江湖头把交椅上,所以无论谁家,只要能將女儿嫁入郑氏,还是嫁给嫡系子弟,那么他们就也能跟著郑氏一起吃肉喝汤。
正因如此,这三个女子背后的各自家族就当然会对某些事乐见其成,甚至近些年三家都有了要摆开阵势打擂台的意思,就看谁的手腕更高,看谁能抢到东月国未来最有权势的亲王的王妃之位。
那个富贵年轻人,东月国皇室子弟郑紫桐,虽然不属於皇帝一系的嫡脉子弟,但他头顶著一位七境大宗师的照拂,自然就不是嫡系也得是了,就连坐朝的皇帝陛下也是要给几分面子的。
郑紫桐如今虽然还不是东月国亲王之尊,但仗著有那位武道大宗师的宠爱,只要那位太子殿下有朝一日荣登大宝,他立刻就能跟著水涨船高,也得上一份新皇亲笔手书的亲王册封詔书,因为悬佩腰间的那块蟒纹玉佩便是明证。
自幼荣宠的郑紫桐,对於身边三个女子的爭风吃醋並不反感,反而还有些乐在其中,毕竟哪个英雄不爱美人,如本公子这样的人间麒麟儿,当然也是不能免俗的。
楚元宵看著对面这一出拈惹草爭风吃醋的戏码,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有些多余。
关於皇家子弟,他在此之前真正遇上过的,其实就只有李玉瑶跟李璟两个人,至於那个楠溪洲许川姜氏的红衣姑娘姜沉渔,虽然也被称为小公主,但姜氏其实是豪阀而非皇家,所以姜沉渔其实是不能说成皇室子弟的。
那个白衣姑娘李十三当初在小镇时,从未说过自己是金枝玉叶的公主之尊,背剑佩刀,帮人打架,哪怕是跟人做买卖,一举一动都像极了江湖人。
楚元宵后来遇上的半路混进人群的李璟,那个傢伙为了不让人猜到他是承运帝国的皇室子弟,甚至连姓都给改了,简单粗暴將璟字一拆为二,企图以王景之名矇混过关。
那对姐弟,好像都跟眼前这个姓郑的七品王朝皇室中人不太一样。
那个郑紫桐欣赏完了身边的鶯鶯燕燕,这才转头继续看向那个始终未曾说话,但一只手按在刀柄上也未曾放开的少年人,淡淡道:“本公子给你两个选择,一是息事寧人乖乖让路出来,至於这二嘛…”
他微微撩了撩眼瞼,咧嘴邪笑,“你若是有本事把我身后这几个人都打趴下,那本公子便真如你所说,下马给你道歉,如何?”
居高临下,盛气凌人,想要道歉?你得打贏了再说!
楚元宵看著那个一脸傲然的贵公子,对於他这种高高在上的態度並未说什么,有些人无论做了什么,都从不会觉得是自己有错,这个认知早在他还没离开盐官镇时,就已经领教过了。
有些人自比天上鹏鸟,哪一日心情好,出门溜达一圈,低空飞掠呼啸而来呼啸而去,翅膀带风吹飞了地上蚂蚁三两只,多正常不过的事情,他们都管这个,叫做燕雀安知鸿鵠之志。
楚元宵当然明白,既然自己在別人眼里,还不够格让人家好好坐下来讲道理,那他就只能用拳头说话了。
青霜扶著一瘸一拐的余人,那个前一刻被嚇了个半死的梁姓老人家则抱著孙子,还有从先前休息之地跑过来的青玉,几个人此时已经再次重新匯聚的楚元宵身后。
青霜顺手將余人交给一侧的青玉,然后缓缓跨前一步,挡在了楚元宵身前,轻声道:“我来吧。”
七境金丹,还是龙裔出身,在这里打个架,应该不难。
郑紫桐见状微微笑了笑,阴阳怪气挑眉讽刺,“放著豪言壮语让人滚下马来,口气倒是真不小,本公子还以为是个多了不起的人物,结果到最后,也就是个只会躲在女人背后的软蛋怂包而已,本公子实在是高看了你了。”
楚元宵笑了笑,从青霜身侧走过,站在了眾人最前面。
青霜看著少年的背影,不由自主微微皱眉,声音有些冷淡,“你有伤在身还没恢復,真要为了对面一句激將法,就去打肿脸充胖子?”
她是这一行四人中最后一个进入行列的,对於楚元宵的了解还停留在脾气不错,运气也很好,虽有些死局在眼前,但也有高人护道这一类事情上,所以此刻见他因为对方说了一句“躲在女人背后”就强出头,不免有些皱眉。
站在龙裔少女身前的楚元宵,闻言並未回头,只是淡淡说了一句,“以你的手段,打他们確实简单,但问题是到了那一刻,他们还是会认为只有拳头大的才能有说话的资格。”
“纵马撞人,只是因为他觉得被他撞的人不值得他驻马,现在你一巴掌拍翻了他们,在他们眼里就和他们的纵马撞人是没有区別的。”
青霜不以为意,“那就算是你打倒了人,又跟我打人有什么区別?不一样还是拳头硬的才能说话?”
楚元宵依旧没有回头,缓缓將双手袖口捲起来,解下背在身后的木剑递给青霜,只留了腰间佩刀在身,抬头看向那边已经下马来的两个隨行男子,对著身后少女轻声道:“那至少要让他们知道,有朝一日有可能打败甚至是打死他们的,说不准就是那个曾经他们不放在眼里的人。”
对面那下马二人的其中一个,此时已然一脸不屑朝著这边走来,连任何的起手招式都不做,脚步隨意走向楚元宵。
东月国与其周边十数座王朝与门派,其实就跟他们这些人自家的后园没有区別,这里的江湖不深,最大的龙王就在他们自己身后,在这里打个人而已,当然不需要太过认真。
楚元宵看著那个一脸隨意,又带著些不屑狞笑而来的年轻修士,摇了摇头才终於开始起步,临抬脚前还又说了一句,“这件事让你来做,和让我来做,他们记住的事会很不一样。”
那个缓步而来的年轻修士,倒是不在乎对面少年人嘴唇微动说了什么,在距离楚元宵不到一丈的距离时才猛然发力起步,一记冲拳直奔少年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