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李乘仙从山间酒肆离开之后,又去了一趟別处,直到日上三竿才往回走,最终在离那云江半日路程的地方才追上了楚元宵一行。
少年王侯李璟,大概是从小锦衣玉食惯了,在遇上李乘仙之前,走了半日路程就已经开始叫唤,说他走不动了,能不能休息一会儿再走。
那个来自龙池洲魏氏的蒙眼年轻人魏臣,反倒是一路上一直寂静无声,虽然因为眼盲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却从没出过一声,一直在默默尽力跟上楚元宵和余人的步伐。
其实双方刚刚匯成一伙人开始赶路时,楚元宵曾想过要让余人多照料一些这个看不见的年轻人,但却被他笑著拒绝了,说是从小就目盲习惯了,只要给他一根行山杖就成,他能凭藉耳力跟上大家的脚步。
楚元宵从林间找了一根差不多的木棍,修修剪剪做成手杖给他,又细心观察了一天左右,发现他说的的確是个实话,不是作假的客气言辞,所以也就跟著放下心来,开始专心赶路。
余人好像自从昨夜见识了楚元宵破境的阵仗之后,就一直有些沉默,一路上只是低头赶路,做自己该做的事情,没有多说过一句,彷佛又回到了他们刚从临茂县离开时的状態。
李乘仙拦住楚元宵一行,说这么赶路太慢了,要走出承云国境再到达东南岸长风渡口,要走到猴年马月。
如今楚元宵虽然已经解决了最难的修行关隘一事,但是他当初离开小镇之前,还接了北灵观陆道长的任务,要给青帝送到那根青竹行山杖。
楚元宵並不知道这个任务,具体会牵扯到了什么谋划,但能加快脚步早些送到也是好的,自然不会不同意。
白衣笑笑,隨后轻轻抬起手,滴酒出壶口,起舞莲剑。
那滴散发著酒气飘香的壶中美酒,在跌落壶口的一剎那间就弥散开来,混合著充斥在周围的天地灵气,凝聚出一柄通体透明的巨大长剑。
出自白衣之手的灵气化剑,自然不是那水岫湖主母郑醇柔手中那艘飞行法器可以比擬的。
那艘出自金釵洲拾林山的赶路飞舟,说到底还是在法器之列,並且其实也算不得太过顶尖的品相,比之天下剑道魁首之一的白衣李乘仙这一手剑道术法,自然不可同日而语。
隨手洒出来这么一手高绝手段,白衣好像也没什么自得之色,大概如此惊艷手段於他也不过是稀鬆平常而已,一人当先轻飘飘登上充作飞舟的灵气剑首,然后盘膝坐下,漫不经心又开始饮酒。
等到身后三人一鬼一同登上那透明长剑,一行人便在下一刻开始乘坐飞剑步步登高。
乘风隨龙起,江山如画九万里,倏忽又过万重山。
万丈高空之中,李乘仙盘坐剑首,自然而然挡住了那凌冽如刀的刮骨罡风,坐在他身后的几人基本都是第一次游行乘坐这种只能出自高阶剑修的飞剑,个个一脸胆战心惊,又有些藏不住的新奇之色,互相之间窃窃私语。
关於剑修一道,作为少年王侯的李璟,多多少少是知道一些的。
天下剑修万万千,但其实並不是只有练气士才能练剑,所谓剑修的確是一个修行群体,但並不是只有练气一道才能躋身其中,雅称“楚铁”的各类剑器,自然是武道、练气和神修皆可用的。
这种被称为“百兵之君”的修士佩兵,实际上在最早年间,是佩饰作用大於其实际战力的。
正是因为有了某位最早意义上的剑修,將剑道一途开闢出了剑意、剑气、剑术之別,又將其战力拔高到了足以令天下侧目的地步,才真正有了如今的剑修一脉,所谓“楚铁”也才脱出了佩饰行列,成了人人艷羡但未必有缘的剑修一脉的標誌之物。
精气神三道,將那剑道之上的三条分支各自瓜分,开枝散叶百齐放,剑术重招式,剑意重剑心,剑气以灵气为用,但又不同於普通灵气,三家各有所长,又有互补,互为参照,砥礪同行。
剑修声名最盛的时候,甚至几乎要脱离出三逕自成一脉,也才有了后来的四大剑宗,当年之所以是四大剑宗负责看顾盐官镇四大姓,也有此原因在其中。
李璟笑看著楚元宵,“要是这么说来,你现在这个三径同修就更有意思了,只要本事够高、心力够足,整个剑道一脉也能让你一个人给占全,到时候还不得练出个天下第一?”
楚元宵笑了笑,却没有说话。
其实当初准备离开盐官镇的时候,他在那两个老头坟前说过的那段话,是正儿八经出自真心的心里话。
天下的好事,哪里都能让一个人占全,侯君臣就曾说过,天下万事,绝不可求大求全,想著什么好事都要让你一个人占全,人间根本就没有这个道理!
三径同修本就已经是逆天之举了,他一个小镇孤儿,有命成为那末代人皇之后的第二人,用苏三载的话说,就已经是祖坟的坟头上黑烟滚滚了,又怎么还敢肖想什么凑足剑道?
想得太好,是要遭天谴的!
白衣文士一人独坐在剑首,听著身后几人之间的低声交谈,既没有回头,也没有插言,只是又轻轻喝了一口壶中酒。
——
礼官洲东南岸,长风渡口。
这座隶属於三品仙门敦煌城麾下的跨洲渡口,因为时常会有来自各洲的跨洲渡船停靠在此,卸人卸货、装客装船之后在远赴其他洲,所以这里一年四季都人多物杂,总有绵绵无尽的人头攒动,摩肩接踵。
作为真正经营过路生意的地方所在,每一座跨洲渡口都是商贾云集的商路繁茂之地,故而渡口附近就自然而然会聚集起吃这一碗饭的各种买卖商家,整个长风渡口被財大气粗的三品仙家敦煌城苦心经营千百年之后,到了如今就又几乎成了另外一座敦煌城。
长风渡口人烟密集,鱼龙混杂,到了一定规模之后,就总会有各种各样的生意铺排开来,说是一座渡口,秦楼楚馆,勾栏春宫也不在少数。
总有那来往过客,无论是仙家中人,还是普通买卖赶路客,遥遥跨海数万里,憋了一路之后就爱找一找这类的消遣场所,掏钱买肉,一夜春宵,散一散那一路憋屈窝在船舱里陈腐气。
某位曾与儒门亚圣有过一场惊天辩论的大学问家,当年那正正经经的“食色性也”四字,被某些不知是出於什么心思的有心之人,一顿曲解之后,反倒成了这些色中饿鬼光明正大流连烟之地的最好说辞。
人间人人只爱听自己想听的话,说自己想说的意思,至於那些真正的道理在哪里,其实反而不重要了。
渡口之內,因为烟柳之地过於繁华林立,热闹红火,自然也会造就出来一些其他的边角事。
这些繁华所在,有很多楼中姑娘,肥马轻裘环肥燕瘦,人间绝色胭脂红,不管是因为什么样的原因以此为业,入得此门再难回头,只能希冀著某一日得了某位恩客青眼,赎身之后嫁入门中当个妾室,这算是比较好的出路。
没有这个好命的,就只能偷偷摸摸藏一些私房钱,等待著人老珠黄无人问津的那一日,就自己替自己赎身,然后隱姓埋名枯等老死。
有诗所谓“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许人间见白头”,诗句出自何人不必多说,同是天涯沦落人,短短两句,肺腑至深。
渡口经营年月已久,早不是一代两代的事情,街头巷尾繁似锦烈火烹油,背角巷陌僻静处,就有了一群常年以乞討为生的小乞丐,大一些的大概有十四五岁,小一些的只有六七岁大小,当然还有更小一些的,只是到不了街上来罢了,被这些小乞丐里的孩子王安排在他们的落脚处,有同伙的小乞丐轮班照料。
这些孩子,全都既不知父亦不知母,大多都是从那烟柳之地被扔出来,丟在街角等死的苦命婴孩,有些是命硬扛住了墮胎药的,还有些则是不知道怎么被偷偷摸摸生下来,却又养不了的,但无一例外,都是真正不招人待见的所谓野种。
虽然一个个扛过了娘胎里就大难临头的重重劫数,又扛过了被扔在街角之后没被冻饿而死的要命难处,但还是要比那些只是因为贫寒才上街乞討的小乞丐们要更受白眼得太多。
人间苦楚不由人,万般遭罪如天命。
这群小乞丐人数当然不会太多,毕竟那些老鴇龟公们,都还指著姑娘们按时按点接客挣钱,又怎么会放任她们一个个去生下这些,连种是谁种的都不知道野种?
避子汤,墮胎药,爹不知,娘不疼,能活下来的,都是命硬的,也大多都是男童,要是运气不好生下来是个不带把的,可能这辈子都没命从那些地方出来了。
也不知道该说这些小乞丐是命好,还是命不好。
这群小乞丐聚在一处討生活,求的就是个人多好活命,不知是从哪一个开始的想法,总之是已经有了个属於他们自己的一些规矩,但凡有人在街上见到了被扔出来的苦命孩子,就必须要捡回来养著,一个人养不活就大家一起养!
算是苦命人的同病相怜,大概也是这群小乞丐能有如今这个数目的最大原因。
人多了之后,自然就也会有主事之人,这两年里一直都是个大约只有十三四岁的少年说了算!他不是这里面年岁最大的,但却是打架最狠的,要不然也不至於抢来那孩子王的王冠戴在头上。
小傢伙没有名姓,也不会知道爹娘是谁,但是为了有个好盼头,小傢伙自己给自己起了个名字叫“钱多”,所以麾下的小乞丐们都管他叫钱老大。
钱老大每日里带著麾下小乞丐上街乞討,早就定好了规矩,所有人不管是谁,上街只要討到了食物,绝不能直接就给一口吞了,要带回去收到一处统一给所有人一起分,想吃饱是不可能的,但总要保证每个被丟出来的苦命娃都能有一口吃的,不至於有人被饿死。
至於偶尔实在运气好,能討到些铜板碎银子之类的钱財的,则都会存起来,一来是防著实在运气不好没饭吃的时候,二来则是因为这钱老大几年里给麾下小的们竖下的一个念想。
钱多一直有那么个想法,等到將来存够了钱,一定要在这渡口上盘一家店面下来,到时候把所有被丟了的小乞丐们都招到一处,一起做生意,大家有饭吃。
时间久了以后,“让小乞丐们都有饭吃”这件事,就大概成了这群相依为命,同甘共苦,没人要的苦命孩子们全部的唯一的一点心底念头。
既然能討到的钱不会太多,那就一直存,这一代存不够,还有下一代,铁打的长风渡口,流水的低贱人命小乞丐,日日月月,岁岁年年,总能有存够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