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关伟百思不得其解,“老七,小道恨我,但这事儿跟你也没关系呀!你都多少年没回来了,我算算……宣统三年,就是民国……你都已经十四年没回来了,虽说他是小辈儿,但他又不知道你回来,你应该过去看看他呀!”
宫保南并不吭声,看起来似乎另有打算。
关伟却把手伸进怀里,忽然摸出一张相片,递过去,笑着说:“老七,快来看看,你都已经是爷爷辈啦!这是小道的闺女,叫江雅;这是小道的儿子,叫江承业;听说还有个小儿子,但不在这张相片上,叫江承志。”
宫保南确实有点惊讶,连忙接过来低头看了看。
几年前的老照片了,江雅印在上面,还是个小不点儿。
宫保南会心一笑,摇摇头说:“不像小道。”
“这孩子模样随妈,像小妍。”
“确实,尤其是眉眼那里,跟她妈长得一样。”
宫保南一边说,一边旁若无人地把照片往怀里揣。
关伟大惊失色,立马夺回去,连声骂道:“见过不要脸的,没见过你这么不要脸的,谁说给你了?”
“哦,你还要呐!”
“废话,我现在就指这张照片活着呢!”
关伟把照片揣进里怀,轻轻拍两下,忽又显出忧虑的神色,低声道:“老七,说真的,你得过去看看。小翠前几天跟我说,江家好像在办丧事,我最近整宿整宿睡不着,心里不踏实。你就当过去帮我问问,江家到底出啥事了。”
宫保南却问:“你是不是不能出这院子?”
关伟垂下眼皮,摇头叹道:“戴罪之人,还出去干什么,等着掉脑袋啊?”
宫保南的眼里并无同情,只是略显唏嘘,静默一会儿,忽然说:“好像是红姐死了。”
“你说啥?”关伟面色苍白,瞪大了眼睛问,“你不是刚回来么,你咋知道的?”
宫保南就把昨天夜里在龙山脚下偶然听到的消息,大略讲了一遍。
整个江家上下,除了红姐以外,还有谁配让小道尽孝?
死者必定是许如清无疑。
关伟听了,倍感震惊,缓了半晌儿都没回过神来,忽然颤声道:“那也就是说……红姐是横死的了?”
“这我不敢确定,我只知道,那伙人跟小道有仇,想要趁着红姐出殡那天,直接把江家一锅端了。”
“他敢!”
关伟怒拍桌案,震得满桌杯盘叮铛作响。
宫保南皱了皱眉,忙把酒盅提起来,问:“你干啥,要下地走两步啊?”
“老七,你还有心情开玩笑?”关伟骂骂咧咧地说,“都这个节骨眼儿了,你还有心坐这跟我喝酒?你还不赶紧去找小道,把这些情况都说清楚,好让他早点有准备呀!”
“急什么,现在城关戒严,市民进出都受限制,红姐又不可能现在出殡。”
“那你也得去找他呀!”
关伟忙说:“老七,我知道你退下来不容易,你不想露面,怕再陷进去,这我也能理解,但那可是你大侄儿!咱们亲手把他给带大的,你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往火坑里跳啊?”
宫保南却道:“我只是不去见他,又没说不告诉他。”
“你什么意思?”
“我现在了解的情况太少,连老夜是谁都不知道,可他们对江家的了解,却是知根知底,所有核心骨干,他们全都知道,这种时候,我就更不能露面了。”
“嘶,我怎么觉得你更应该露面呢?”关伟皱眉道,“现在情况这么紧急,你至少也该去帮小道出出主意啊!”
宫保南摇了摇头,却问:“我离开奉天十四年,现在除了小道他们以外,这城里还有几个人知道我?”
关伟眨眨眼说:“你本来也没啥蔓儿呀!人家怕的是‘海老鸮’,不是你宫保南!”
“这就对了,现在就算是小道手底下的人,绝大多数也都不认识我,他们不认识我,我这个人就不存在。”
“哦,暗堂口!”
“看来你还没傻到家,但这不算堂口,我一个就够用了,人多添乱。”
“也是,我看小道那几个手下,除了赵国砚还算凑合,其他人都有点成色不足,还差得远呐!”
“这不是很正常么?”宫保南反问道,“谁家的鸡笼子,能养出鹰来?”
关伟点点头道:“说的也对,大哥他们几个,不是兵痞,就是胡匪,四风口没法比,他们都是在城里长大的……”
“跟你一样。”
“呃……不说这些了,你刚才提到暗堂口,我觉得这也不耽误你去见小道吧?”
宫保南摆摆手说:“事以密成,言以泄败。说了不见,那就不能见,每见一次,就多一次走漏风声的危险。”
关伟默然点头,沉吟片刻,忽然说:“老七,你这样……不是又回来了么?”
宫保南抿了口酒,叹声道:“就像你说的,谁让他是我大侄儿呢……我把白家的姑娘送去留洋了,她以后可能回国,也可能不回国,反正等她毕业以后,人也长大了,不需要我了,她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能总一个人在外头飘着吧?”
“落叶归根。”
“得了,奉天也不是我老家,我只是想埋在大哥身边,等到百年以后,哥几个好歹还能凑在一起说说话。”
关伟忽然有点伤感,垂下头说:“你们都埋在一起了,那我呢?”
宫保南没有接话。
“唉,红姐也走了,我连最后看她一眼的机会都没有。”关伟闷了一盅酒,随后又将酒盅满上,提起来问,“老七,你说我有那么大的罪过么,我也不求别的,我就想最后再送送红姐,这也算过分么?”
没想到,宫保南突然正色道:“叛徒就是叛徒,你有什么资格提要求?”
关伟一愣,仿佛天塌了,整个人顿时陷入某种莫名的惶恐之中。
“老七……连你也恨我?”
“我要是恨你,那就不来看你了,但我没资格原谅你,你对不起大哥,也对不起小道。”
关伟突然慌乱起来,当即赌咒发誓道:“老七,我要是有半点对不起大哥和小道的地方,老天爷睁眼看着,我关伟碎尸万段,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好死!我是给周云甫当过招子,但我真没害过大哥,更没想过害小道!”
宫保南想了想,随手拿起酒盅,低声问:“这里有杯酒,我往里啐一口,喝了死不了人,那你喝不喝?”
关伟蔫儿了。
他根本无话可说,更无力反驳什么。
宫保南没有指责他,只是很平静地陈述事实:“你给周云甫当招子,盯着大哥的一举一动,把这座宅子的位置告诉张九爷,差点害死了小道和小妍,你还有什么可说的,想说这些都是无心之举?”
关伟羞愧难当,连忙埋头抹了一把眼泪。
宫保南摇了摇头,低声叹道:“将功赎罪,找机会补救吧!”
“我倒是想补救,可人家也得用得着我呀!”关伟看了看自己那两条腿,“老七,我已经是个废人了!”
“大哥曾经说过,死人有时候都比活人管用,你不过就是瘸了,怎么能叫废人呢?”
“嗐,我倒是托东风给小妍带过话,要是真碰见什么解不开的死局,尽可以把我豁出去,但我就怕等不到那时候了。”
关伟黯然失色,或许是长期幽禁的缘故,他对现世生活的期待寥寥无几,反而更加担心身后之事。
想的越多,就觉得死亡越近,明明身子骨还算硬朗,却常常感觉大限将至,有很多事来不及交代,有很多人来不及道别。
好在,他今天跟老七重逢了。
生活中除了孙女江雅,便又多了一份盼头儿。
宫保南默默地看着他,忽然提起酒盅,说:“来吧,六哥,我陪你干一杯!”
关伟点了点头,重新振作起来,却又猛地想起什么,说:“老七,这一杯,先敬红姐吧?”
宫保南应声道:“好,那就先敬红姐!”
关伟想了想,又说:“还有大哥他们,咱俩都敬了吧!”
“行,你说了算,反正酒是你的,我不心疼。”
“老七,就你这抠门儿的毛病,这辈子都别想有啥出息了!”
说着,两人就往地上洒了几杯酒,随后才给各自满上,碰杯,仰头,酒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