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此处,师妃暄轻轻摇头,似要甩开某种不该有的思绪:“当然,无论其外表如何华丽,手段如何高超,其本质仍是魔门异端,偏离正道,不容于世。”
易华伟静静听着,手指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忽然道:“妃暄可知,艺术与疯狂,有时仅一线之隔。极致的追求,往往伴随着极致的自我与对世俗规范的漠视。间派看似超然物外,只求自身圆满,但其‘极情’之道,一旦失控,其危害或许比单纯的权力欲更为可怕。因为他们不在乎世俗的评判,只忠于自身的‘道’,而他们的‘道’,未必与苍生福祉相容。”
“石之轩便是明证。他兼修间派与补天道之长,将那种极致唯美的追求与冷酷无情的刺杀之道、颠覆之术完美融合,方才造就了如今这般可怕的‘邪王’。你能说,他今日之局,与他出身间派那种追求极致、漠视常规的根性毫无关系吗?”
师妃暄默然片刻,轻叹一声:“先生所言,确有道理。是妃暄着相了。只因见过几位间派传人,其风采学识,确令人心折,不免……”
她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她毕竟年轻,虽修为高深,道心澄彻,但面对那种集才华、魅力与神秘于一身的特殊人物,难免会有一丝超越立场的好奇与欣赏。这并非动摇,而是一种人性化的触动。
“无妨。”
易华伟摆摆手:“能见其美,方能察其危。完全否定对手,反而是看不清对手的表现。间派的路数,自有其吸引力,否则也不会历代都能吸引到那般惊才绝艳的传人。”
“侯希白此子确与寻常魔门中人不同。其人多情而不淫,倜傥而不邪,颇有古之仁人侠士之风。石之轩能教出这样的徒弟,倒也真是…有趣。”
评价侯希白时,易华伟语气明显缓和许多,甚至带有一丝欣赏。
师妃暄闻言,眸光微亮,似是被说中了心事,但随即又看向易华伟:“先生莫非也对间派存有招揽之意?”
“人才难得,为何不招?”
易华伟笑道:“若侯希白愿意弃暗投明,我天道盟自有其位置。多一个风流雅士,总好过多一个阴险诡诈之徒。况且,其师石之轩…”
师妃暄轻叹一声,语气复杂:“先生驭人之术,妃暄今日方知深浅。纵横捭阖,阴阳并用,竟似欲将正邪两道、朝野四方之力尽数熔于一炉,淬炼出您想要的形状。此等气魄…妃暄不知该赞叹,还是该警惕。”
“妃暄只需静观即可。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所行之事,是对是错,是功是过,时间自然会给出答案。”
易华伟举杯,以茶代酒,向她微微一敬:“魔门……在我眼中,从来不是铁板一块。其内部派系林立,理念各异,与其说是统一的‘魔门’,不如说是源自先秦诸子百家的诸多思想流派,在儒家独尊后被压制、扭曲后的异化存在。”
师妃暄微微一怔,纤长的睫毛轻颤,澄澈的眸子里流露出思索之色,静待下文。
易华伟继续道:“妃暄方才说间派追求艺术入武道,视武道为最高艺术,此言不虚。其传人多才多艺,重意境神韵,与其说是‘魔’,不如说是走了另一条极端的‘道’。而其他各派,亦各有渊源。”
他屈指轻数,语气从容不迫:
“阴癸派,源自上古女性崇拜之遗绪,追求的是至阴无极,某种程度上,可视为女子力争上游,对抗男权主导世间的一种极端表现。虽行事偏激,但其核心,亦有对女性力量与地位的求索。”
师妃暄眸中闪过一丝讶异,轻轻颔首:“先生此论,妃暄倒是首次听闻。阴癸派竟有如此渊源?”
“再看其他,”
易华伟微微一笑:“补天道,专精刺杀隐匿之术,奉行以非常手段达目的,近乎古之刺客之道。魔相宗,长于纵横捭阖,机变谋略,似那乱世纵横家。天莲宗,以商贾之术立足,积累巨富,颇有陶朱遗风,近乎杂家。灭情道,斩情绝欲,追求极端力量,其路虽偏,亦是一种修行之法,近乎古之苦修者。至于真传道,追索天人极限,丹鼎符箓,更近原始道教之貌。而邪极宗,包罗万象,器物机关,奇技淫巧,亦可视为墨家工匠一脉之流变。”
一番话,将魔门主要派系剖析得清清楚楚。
师妃暄听得入神,如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茶杯边缘滑动,眼中异彩连连。她自幼受慈航静斋教诲,所知魔门多为祸乱天下、行事邪恶之辈,何曾有人从这般宏大的历史与思想脉络去解读?
易华伟所言,虽惊世骇俗,细思之下,却并非毫无道理,甚至隐隐触及了魔门本质的另一面。
“先生学识之渊博,见解之独到,妃暄……叹服。”
师妃暄轻声道,语气中带着由衷的敬佩,但随即话锋一转,清冷依旧:“然则,无论其思想源流为何,如今魔门各派行事,多乖张暴戾,视人命如草芥,为祸世间,此乃不争之事实。理念之争,岂能成为涂炭生灵的理由?”
“说得不错。”
易华伟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所以我方才说,它们是‘异化’的存在。思想走向极端,失了中正平和,又与权力、欲望结合,自然容易离道入魔。但这并非其思想本身全无价值,而是执而行之者,走入了歧途。”
“妃暄能见于此,足见胸襟。然则,治大国如烹小鲜,火候、用料,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在我看来,未来之国度,当取‘法骨儒皮’,王霸之道杂糅。以严密公正之法度为骨,奠定秩序根基,无论贵贱贤愚,皆受律法约束与保护;以儒家仁政教化、礼义廉耻为皮,润泽世间,安抚民心,导人向善;以内蕴的强国富民、开拓进取之‘霸道’为气血精神,不迂腐,不怯弱,不固步自封。”
易华伟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仿佛能穿透人心:“故而,治理天下,不可简单地以‘正’、‘魔’划界,非黑即白。需有包容之量,取其精华,去其糟粕。”
“先生之意是……?”
师妃暄微微蹙眉,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易华伟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俯瞰苍生的决断:“我所欲立之新秩序,其骨为‘法’!依法治国,律令面前,众生平等。无论你是高门士族,还是寒门庶民;无论你修的是玄门正宗,还是魔门秘法;无论你信奉儒学仁义,还是百家异说……只要你的行为触犯了律法,皆依法惩处,绝无姑息!”
他声音不高,却自有一股凛然之势,令雅间内的空气都仿佛凝重了几分。窗外的溪流声似乎也远去,唯有他沉稳的话语在回荡:
“这便是‘法骨’!至于‘儒皮’,乃至百家之皮,皆可为用。儒学教化,有助于稳定秩序,便用其仁政爱民之说;墨家兼爱非攻,工匠奇巧,可用于民生军备;甚至魔门各派,只要其技能、其理念于国于民有利,亦可约束引导,使其发挥正面之用。譬如天莲宗的经商之才,若能以法制约束其贪婪,便可活跃经济;真传道对人体极限的探索,若能用于强身健体、医学药理,亦是善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