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2章 行船
男人有副风吹日晒的脸,肤质像千揉百磨的革子一样,他和那个离去的人穿着双一样的草鞋,怀疑买自同一个摊位。裤腿绑着露出半截小腿,只缺一副斗笠,就是水上人最惯常的打扮。
不过他腰上垂着一柄皮鞘破旧的剑,而且肩颈不是常年劳作的微佝,整副身形轻松又挺拔。
仇千水看了他一会儿,也缓缓抬手抱拳:“贺坞主,好久不见。”
正是从年前秋末就销声匿迹的沣水坞主,“奇蛟”贺长歌,与雁坞不同,沣水坞是八水上可列前五的大帮,贺长歌不唯是资历甚老的二境宗师,而且是贺乌剑的独子,在一十八坞中也有一份独特的威望。
年前“南金风”沉毁于杨家渡,“河上黑云”陈刃重身死,贺长歌不知去向,沣水坞就被四方瓜分,像条真正死在水里的大鱼,一天两夜就被吃得只剩骨架。
仇千水没想到他还活着。
“贺坞主,近日回过沣水坞吗?”仇千水顿了一下,目光挪向后面去看了看被围起来的仇落,收回道,“敝坞这里倒有些消息。”
“都是水上营生几十年的,还能有什么新鲜事么。”贺长歌笑笑。
“话虽如此,毕竟贺坞主晚一天回去,沣水的架子就难重搭一分。”
贺长歌顿了一会儿:“仇坞主一天不曾离开雁坞,现下雁坞的架子就没有垮塌吗?”
“……”
“我不会重起沣水坞了。”贺长歌道,迎着仇千震愕的眼神,笑了笑,“仇坞主,我在热血莽撞之年丧父,见到‘八水之主’的名号被撕扯垮塌,心里压抑着愤恨的志向。这份志向一直支撑了我几十年,令我建起沣水坞,一步步壮大,想着有一天把‘贺’字旗再挂满八水。”
“为了这个,我受尽他们的奴役。”贺长歌轻叹一声,“很多年里我不是我,我是沣水坞主……嘿嘿,如今回看那些受迫之事,照我二十岁的血性,哪一件不是难以想象——仇坞主,你像令公子这般大时,会弃了兵刃,朝人下跪吗?”
仇千水本来正想说什么,闻言嗓子一僵,定在了原地。
“把能投进去的一切都投进去,得一声势庞大之沣水坞,到头来是人家手上的铲子。”贺长歌道,“八水不是江湖的地界啊,仇坞主。”
仇千水久久不语,他瞧着身前的男人,半晌道:“贺坞主,祝贺登临谒阙天门。”
贺长歌笑笑:“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
另一边,少女正帮忙从仇落腹中取出了那杆鱼枪,这位少坞主脸色惨白,强撑着没有晕过去。少女含笑对他抱了个敬佩的拳礼,仇落无奈地摇头苦笑。
瞧他境况稳定下来,少女回过头,抱拳一礼:“贺宗师,几番传信,今日幸得一叙。”
“李小掌门。”贺长歌还礼,笑道,“你给的标记忒准,稍偏几丈,贺某都掉进河里了。”
“那是多亏河上无风,不然仇坞主的船,我可做不了主。”李缥青擦着手上的血走上前来,望北方道,“贺宗师,他们那边……安全么?”
贺长歌摇头:“李掌门,事机百变,这我也说不准。”
“唔,是。是我多……”李缥青顿了顿,略过,目光落在仇千水脸上,“仇坞主,如今事确如我所言。蜃城如何与你吩咐,他们安排与动向如何,还望详细告知。”
仇千水瞧着她,沉默片刻:“前番言谈确实深入心间,不过,今日方见阁下心神境之手段,难免敬惧在心。”
李缥青轻轻一笑:“仇千水,咱们三回相见,你要杀我,俱在弹指之间。我不怕你突下杀手,你倒怕我捉你心毒吗,不是英雄风范。”
仇千水默然,抱拳躬身:“是仇某小人之心,李掌门,仇某只最后多问一句——仙人台不愿看见水君登位吗?”
李缥青肃容:“仇坞主,此处并无一个仙人台之人。”
“……”
“我等诚邀仇坞主一同铲杀蜃城。往后七日,诸水帮仍可传诉天下,共迎水君登位之盛事……但蜃城不是水君,仇坞主。”
“那也恕我直言,李掌门。”仇千水一抱拳,“若非仙人台居统筹、做靠山,仅凭你二人,又凭什么说铲杀蜃城这种话,你甚至不该认识贺坞主才对,难道只是在言语上耍聪明吗?仇某面对的若不是仙人台,那又是什么?”
“是敝方。”
李缥青没有言语,大船之外,夜雨迷蒙之中,湖面上行来一方小舟。
舟上人身形纤长,裹在一身柔软避雨的斗篷之中,她立在舟上,声音清晰地传了上来,此时掀开兜帽,露出来一张美丽而仙意盎然的脸。
“【安香】石簪雪,代天山向仇坞主问好。”她微笑道。
“……”
天将亮的时候,雁坞并下辖五帮的几百条船终于重新有了秩序,按照最新的指示,他们再一次行动起来,早食在船之间传递。昨夜甲板上发生的事情注定在水帮之间传说,大船上也没有下达缄口的命令。
遥在雁坞诸船之外,一艘小船安静地驶离。昏暗的天,细雨微雾,若不考虑那些潜藏的纷争和危险,初春的涝水倒颇具一种静谧的美感。
李缥青盘坐在船舱里,石簪雪坐在她背后的横隔上,少女的头刚刚到她胸前,她帮少女重新洗梳着一头又湿又重的长发。
“刚刚离开前,你又和仇千水去聊了半天?”石簪雪道。
“嗯,猜是什么?”
“李掌门一副头脑,千样变化,这我可猜不中。”
“他们家有那么些船——你知不知道,潞水南注,经由黄河,最终也是和神京八水相连的。”李缥青笑笑,“我暂和他谈了两桩生意,挣些零用,等局势平定些,再寻机会一一拜访这些大水坞们。”
石簪雪笑叹:“原来又在暗示了——反正天山许多不完的银子,下月再给贵门多拨一千吧。”
“这我可没说。”李缥青抿唇笑,她仰着头,任女子把清凉的液体敷在脸上,揉揉搓搓,洗去那些不属于自己的装扮——其实这里本来也没人认得她,她做伪装主要是令容貌不那样显眼。
“你确实没说,而且是什么都没说。”石簪雪道,“叫你问问他西庭心的事呢,你怎么不张嘴?”
李缥青不说话。
“这事我们屡屡出力,如今到了最后却是仙人台知晓最多。倒反过来拿捏我们。”石簪雪叹息一声,“还以为李掌门蛮有用,能问问裴少侠究竟从西庭心得到了什么,现下看来也是指望不上。”
“反正,等到了神京城里,大家吃着茶再问嘛。”李缥青闭着眼道,“那,那我不是没找到开口的机会嘛。”
“哦?那等李掌门替我等约裴少侠出来了。”
李缥青沉默,过一会儿道:“你自己没长嘴吗。”
石簪雪微笑:“唉,我只怕裴少侠不大愿意和我说话,见了面就故意远离。”
李缥青笑:“你什么时候得罪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