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曲长廊上垂着吊兰,白色黄蕊的小花一串串地在风中荡着,廊下几株桃花含苞,一群雀鸟停在上头叽叽喳喳,不时跃上飞檐龙头,不时落在花丛嬉戏。
荆明正盯着半空中的太阳看了好一会儿,才问:“什么事?”
他的声音沙哑虚浮,轻飘飘的,明显是中气不足。
甄熹拿了一张薄薄的和合如意纹路的毯子该在他身上,应道:“皇后娘娘在外头候了多时了。”
荆明正将眼合上,整个身子也靠在躺椅上,淡淡应道:“皇后出入合川殿无需诏令。”
甄熹道:“圣上不是下了口谕,没有您的准许,谁也不许来吗?”
“是吗?”荆明正喃喃道:“朕都忘了。”叹了口气,又道:“让她进来吧。”
甄熹应声,出去传了话。
不多时,皇后独身入内,在门边屈膝行礼。问道:“初十春猎,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帖,圣上想让哪几位妹妹随驾侍疾?”
荆明正回头望了一眼。公孙皇后身穿凤服;头戴九头凤冠;描的是远山眉;原本就十分狭长的双眼被妆容拉的更长;双唇用胭脂勾出饱满的轮廓,鲜红欲滴。
他的皇后一向端庄雍容,无论经历了多少风雨,仍旧不减母仪天下的风范。
好一会儿,他回头,罢了罢手,道:“皇后安排下去便是了。”
公孙幽起身上前,端起案上的茶要递上去,却发现茶已经凉了,索性也就搁下。
甄熹忙叫外头的小太监端上茶来,递到皇后手上。
釉着飞龙的茶杯在皇后手中不足一握,她捻起盖子轻轻荡了荡茶,方递了上去,一面说道:“往年春猎,都是凤妃随驾……”
她的声音陡然停下,荆明正接茶的手也轻微地颤了一下,瞬间又收了回去,睁眼直直地盯着自己的发妻。
公孙幽不慌不忙地搁下茶盏,退开两步屈膝请罪,“是臣妾糊涂了,这宫里哪还有什么凤妃。”
好一会儿,荆明正才收回了落在她脸上的视线,示意她起来。淡淡地道:“让娴妃带着元尘同去便是,人多去了也烦。”
“是。”公孙幽应了一声,起身再问:“圣上还有旁的吩咐吗?”
荆明正阖眼道:“请相爷入宫来。”
公孙幽再应一声,随后辞去。
上官谦入合川殿已是黄昏时,荆明正仍靠坐在窗前,身上搭着一方薄薄的毯子,手里捧着一盏凉茶。殿中只燃了三盏灯,一盏就放在他身边的案上。幽幽的火光时不时被风撩拨,映出那满头青丝中参杂的几缕白发。
院子里的雀鸟早已歇了声,华灯初上,浮花随风。
殿中只有甄熹一人伺候,却也是远远地立在门边,没有近前。上官谦行至皇帝身后,弯腰揖礼,道:“圣上善保龙体才是。”
“你来了。”荆明正正虚眯着眼看院子里那片格桑花。他已经看了一个下午,每一朵花都被他的视线描摹过一遍,却尤嫌不足。他的目光几度往极远的地方望去,入眼的却是青砖黛瓦,魏巍灯火。
“兄长去后,朕寝食难安,生怕东窗事发众叛亲离。”荆明正慢悠悠地收回了视线,转头看着眼前的老人,“如今,也就还能与师兄说说心里话了。”
上官谦的身子往下压了压,没应声。
荆明正嗤笑一声,“朕心里清楚,你同老将军心中对朕皆有怨怼。可为了这荆国,也是为了兄长,这么多年来,你二人殚精竭虑,四下周旋。也是为了保兄长血脉。”
“朕确实起过杀白凰翡的心思。自她十五岁上战场以来,立下了无数战功,军中威望甚重。一旦她的身世揭晓,振臂一呼,朕这个皇位恐怕要拱手送她了。你们与朕合谋削藩时,提出上官府与白府两家联姻,说是为了让荆痕放松警惕,实则也是想两府联合保她性命。你二人对她的事从不问津,每每出事也总是站在朕的身边,却放任秋拣梅白漓江这些人不管,因为你们知道,只要她身边有这些人,就不会让她有事。而只要你们不帮着她,朕杀她的心思就会越弱。”
一大段话说下来,荆皇面色松动,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来,“师兄呀,如果真有江山易主的那天,你们是要守着朕,还是守着兄长?”
上官谦直起身来,看向躺椅上的君王。灯火阑珊在他的眼角眉梢的皱纹间跳跃着,昭示着岁月在他脸上留下的痕迹。
他收回视线,重新将腰往下移压,揖礼道:“臣等守的是荆国的江山。”
好一会儿,荆明正轻笑一声,“你还是这样,说话做事都滴水不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