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北风如刀,大雪冰霜。
明,嘉靖二十七年。
吏部尚书苏纲,连夜从外地召回清流大臣数百名,齐集于左顺门外,匍匐于地,大声嚎啕明太祖洪武皇帝及永乐皇帝名号,以奸道误国为由,请嘉靖皇帝启用夏言及曾铣,北抗蒙古鞑子并罢免严家父子,诛杀奸道陶仲文。
夏言此刻凝望着寒冬暮雪,枯藤老树,不禁长叹一声,眼眶染红。旬月前早朝,严嵩上书折腾,诬陷于他。他虽极力辩解,但世宗皇帝早被严嵩诬告蒙住心智,怒气难消,便立即剥夺了他的全部官衔,让他以尚书的名义致仕。
小夏慕只觉得心头一阵不安,几天来他脑中不断回想历史,惊得一身冷汗,现在正是他那名义上的叔祖致仕通州之时,如果不出历史所料,夏家就要大祸临头了!
一个几岁的娃娃,居然说夏家有大祸加身,这让他感觉好笑,可儿子的话又不得不让他心惊。叔公已经被严嵩害得以尚书名义致仕,父亲和他又都削官为民,要说严家父子斩草除根,也符合他奸臣的性格。
苏纲闻言,清癯的脸上,蓦然间流下两行清泪。他恨!眼下蒙古鞑子侵犯北疆,日倭侵犯东南,肆意屠杀我大明子民,正是内忧外患之时,可皇帝陛下居然一心修玄,弃肱骨大臣如蔽履,反而听信一个道士之言,将朝堂公器当成玩物!
夏言没有抬头,但褶皱的脸颊已经抽动起来,额上黄豆粒般大小的汗珠开始滚落。
乾清宫内,五十多岁的老皇帝,白发如霜,身披八卦道服,正在炙热的铜炉边念诵道经,乞求感应道德天尊,让他超越轮回,成为仙人。然而声声疾呼却让他心中越发不耐,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列位臣工既然仗节死义,朕就准了。”
远处枝头**晓寒。只是这庭中**还未凋谢,枝头的寒却是更深了。夜扉下一轮血月罕见的成弦,却引来寒鸦的栖枝。
长空阴霾,清凌凌的绯雪铺满乾清宫前,数百臣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然而宫门却紧闭,浅色纱帘后,世宗皇帝修玄的身影在灯火照耀下拉的又长又斜,影影绰绰。
夏言不是夏朝庆那般年轻,没经过宦海沉浮,没有见识。他跟严嵩一起为官十多年,严嵩什么德行,他这个对手更清楚,那绝对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狠人,其实他心中早就有种不祥预感。但这五岁小儿如何得知?
话一出口,苏纲的心,彻底死了。大明……再也没有活路了!
深夜,雪越下越大。
父亲的房间正开着门,灯罩中晕开黄色晚光,只见年轻的父亲正枕着一张紫檀木的三足几,几上铺着一张雪白的宣纸,父亲手中一支紫毫,按着宣纸,似要写些什么,然而半天却没有下笔。
“殚精竭虑不得其谋……”祸难突然加身,让夏言长哽一口气,声音竟是有些哭音,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吐出这么一句来,双眼一黑,口吐鲜血跌倒。转而又怒声低喝,“严惟中啊,严惟中,你我同乡及第,戊戌同科,奈何相煎如此啊!”
轻飘飘一句话,让乾清宫外地数百大臣霎时鸦雀无声,每一人脸上都保持着僵硬与不可置信。
人还没现身,九曲长廊上便响起急促的脚步,夹杂着衣袂翻飞的混乱声。接踵而至。
“苏大人,请回吧,陛下圣心独断,夏首辅也是命啊。”司礼监秉笔太监黄锦吐了口寒气,紧了紧衣裳,轻声劝道。
“不能对不起这身官服!”
夏慕见年轻的父亲压根不相信自己的话,心头一阵焦急,这眼看已经午夜时分了,锦衣卫的马快,不多时就可能抵达通州,而今天又是腊月正里,他没有记错的话,就是今夜夏府遭难,全族被贬。
是夜,夏府。
三天前他醒来,却不敢相信自己一场车祸,却是穿越了百年,真的从戏里的夏言侄重孙,变成了历史中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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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求陛下收回成命,诛杀陶仲文,罢免严家父子——!”
夏慕被父亲赶出书房,心中愈发焦急,朝着长廊那头叔祖夏言的房间跑去,如果说整个夏家还有一线生机,就只有这个一家之长了。
夜色渐深,长廊上只有小夏慕一个人凌乱的脚步声,他费力的爬上石阶,借着冷月光瞧着叔祖夏言的脸,没有什么表情,跟记忆深处的那张脸吻合起来。
“光中啊,你告诉叔祖,你如何得知严家父子要加害叔祖啊?”夏言目光澹澹,却不怒自威。
古人对于梦特别在意,认为是上苍给他们的预兆。夏言眉头松弛,心中却是翻天覆地般的感觉,难道真是老天爷乞怜他夏言,所以托梦给了小孙儿,借小儿之口,来让他避祸不成?
而那个高喊“国家养士一百五十年,仗节死义,正在今日”的苏纲也被下了大牢,远贬蛮荒之地。
一念及此夏言不由得大是叹息,心想中国山川雄奇,眼见者百未得一,但如此朝不保夕,南倭北虏,祸国殃民者,竟是自崖山之后,百年未曾一见。
不禁叹了一声:“西楼望月几回圆,故垒萧萧芦荻秋啊。”
人生入戏,戏如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