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9章 情债缠身,亚瑟,这是你自找的
白金汉宫的后台的壁灯被罩在奶白色的玻璃罩里,光线温顺得就像是被削去了棱角的月光。
从外头传来的乐声正进行到第二乐章,铜管与弦乐层层迭迭的,如同金线织就的幕布,包裹着整座白金汉宫。
亚瑟靠在舞台右侧的暗影里,目光越过半掩的帷幕,静静注视着外面的演出。
舞台上灯火辉煌,但他所处的地方却幽暗寂静。
那种强烈的明暗对比,仿佛亚瑟正坐在苏格兰场的审讯室里,只不过今晚被审问的,不是罪犯,而是艺术。
他正听得入神,忽然有人在他背后轻声唤起了他的名字:“亚瑟。”
那声音低沉、温柔,听起来就像是露水落进了深潭,激起了一片荡漾的水波。
亚瑟肩膀微微一震,缓缓转身。
灯光斜照在那人的脸上。
那是一张他无论相隔多久都不可能认错的面容。
温柔的眉眼,带着旧式贵族小姐的端庄,下巴的曲线干净、柔和,甚至连呼吸都显得十分克制。
唯一与他记忆中的模样不同的是,相较于两个月前,她更瘦了些。
“弗洛拉?”
亚瑟低声道出她的名字,语气里带着点惊讶,也带着点不知所措。
“我打扰到您了吗?”弗洛拉的声音极轻,她站得笔直,双手交迭在身前,那一身深蓝色丝绒宫廷礼服在灯光下泛着极淡的银光,就连袖口的蕾丝也被轻轻点亮。
“没有。”亚瑟摇了摇头:“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
弗洛拉微微一笑,笑意温婉,却带着些疲惫:“今晚我是随公爵夫人一起来的,她近来身体不太好,约翰爵士不能来,就只能由我陪着了。”
她顿了顿,又轻轻补了一句:“而且我听人说,你今晚也会登台……便想着,如果来白金汉,或许能见到您。”
她的话语极平静,但那句“或许能见到您”落在亚瑟耳中,却显得那么刺耳。
亚瑟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得垂下头致歉道:“有些日子没去肯辛顿宫找你聊天了。”
“您不必勉强。”弗洛拉轻轻摇头,微笑依旧:“自从女王登基后,我听说您在白厅的公务越来越多……人如果不在宫里,确实很难再听见您的名字了。”
亚瑟听得出她声音里的颤抖,却只能装作没有察觉,他笑着应道:“有时候职责确实会令人疏远,但疏远并不意味着忘记。”
弗洛拉抬起眼,看着他。
那一瞬间,她眼里的光几乎像在燃烧,随后又迅速熄灭。
她低下头,轻声道:“那就好,因为……我还挂念着您”
两人之间陷入短暂的沉默。
外头的音乐突然来了一个强烈的转调,铜管齐鸣,掌声在远处轰然爆发,震得帷幕都轻轻颤动。
他们都被观众的掌声惊了一下,沉默的二人世界再一次被现实的力量击碎。
亚瑟沉默了片刻,终于开口:“弗洛拉,您还有别的事吗?”
他这句话说得极轻,但不知为何,落在弗洛拉耳中,听起来竟像是大门关闭的声音。
她怔了一下,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当然有。”她低声答道,语气温柔,却已透出一丝哀伤:“我该回到公爵夫人身边去了,她那边需要人照应。”
她行了个得体的屈膝礼,然后转过身去。
灯光斜斜地落在她的发梢上,映出一层柔淡的光。
她走得极慢,仿佛怕弄出一点声响。
可当她走到后台的门口时,眼眶里的泪终于盈满,几乎要溢出来。
然而,
就在这时,
她忽然觉得手腕被一只温热、宽厚、布满了老茧的手掌轻轻握住。
那力道并不重,却足以让她整个人僵在原地。
“弗洛拉。”
亚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比方才更低、更近。
她不敢回头,只是听到他在她身后轻声说。
“可以留在这里陪我吗?公爵夫人那边……待会儿我会亲自去解释。”
他停顿了一下,语气忽然变得有些沙哑、别扭:“我一会儿就要登台演出了。说实话,我现在……有些紧张。”
这一句话,仿佛击穿了弗洛拉的所有心理防线。
外面的音乐会并未停歇。
透过半掩的幕布,克拉拉·诺韦洛小姐的身影若隐若现。
灯光如瀑倾下,她的歌声随之响起。
那是《梦游女》中的选段《ah! non credea mirarti》(啊!满园鲜凋零)。
旋律柔若蝉翼,仿佛一位梦游的少女在月光下轻声叹息。
potria novel vigore(或许,我的泪水)
il pianto mio recarti(能令你重获生机)
ma ravvivar l'amore(但要让爱情复活)
il pianto non puo(泪水却无能为力)
歌声一字一句,如同细雨落在心头。
弗洛拉缓缓转过身,看见亚瑟那双漆黑的眼睛里,并没有往日的镇定与疏离,只有一种被紧张撕开的脆弱情绪。
ah! non credea mirarti(啊!我未曾料到)
si presto estinto,o fiore(会见到你如此早地凋谢,哦,儿)
passasti al par d'amore(你就像爱情一样消逝)
che un giorno sol duro(只盛开了一天便已凋落)
弗洛拉的泪水再也止不住,从睫毛上轻轻滑落。
亚瑟伸手,极其温柔地替她拭去泪痕。
“求你了,弗洛拉。”他低声说,语气近乎恳求:“就让我任性一次。”
弗洛拉怔怔地看着他,唇在微微颤抖,听着那凄美的旋律,她的胸口一阵发紧。
泪水又要掉下来,但她却努力的忍住了。
ah! non giunge uman pensiero(啊!人间的思绪)
al contento ond’io son piena(难以形容我此刻的幸福)
a quest’almaè si serena(我的灵魂如此安宁)
ch’altri affanni non provo(再无忧愁可扰)
弗洛拉望着亚瑟的脸,她什么都说不出口,唯有缓缓地点了点头,笑中带泪。
ah!ia,e sempre insieme(啊,请拥抱我吧,让我们永远在一起)
in contenti e in pace ognor(永远在幸福与和平中生活)
sposo amato,a te mi dona(我亲爱的良人啊,我把自己交给你)
fida in ciel la mano ognor(在上天面前,这只手永远忠诚地属于你)
克拉拉·诺韦洛的歌声刚刚收尾,空气中还悬着她最后一声叹息。
下一刻,弗洛拉伸出手,紧紧握住了那双在她梦里已握过无数次的手。
她知道,这首曲子唱的是“醒来的梦”,可她宁愿自己永远不要醒。
那是一个温柔到几乎让人不敢呼吸的瞬间。
亚瑟和弗洛拉站在后台并肩而立,透过幕缝望着台前的光。
他们看到台下掌声如潮,然而这一切却在他们之间化作一种无声的寂静。
弗洛拉仍沉浸在那句歌词里,声音还在她心中回荡。
她没有说话,只是微微靠近亚瑟半步。
亚瑟感觉到了她指尖传递的温度,又听到自己心跳与观众的鼓掌节拍重合,上一次他听得这么清楚,还是伦敦塔下那个生死弥留的时刻。
两个轮廓,一明一暗,几乎重迭。
“这曲子太美了,美得让人害怕。”弗洛拉低声道:“诺韦洛小姐唱得真好。”
“是啊。”亚瑟回应,却像是心不在焉说着别的什么:“真好。”
双手环抱靠在墙边的红魔鬼目睹了这一幕,禁不住嗤笑道:“情债缠身,亚瑟,这是你自找的。”
亚瑟没有理会,反而更轻地握紧了她的手。
透过弗洛拉的眼睛,可以看见负债累累的布拉汉姆先生登场,用他那略显老迈的嗓音唱起旧式意大利抒情曲。
曲调沧桑,情感悲怆,就像是一个英雄在还债的路上回望逝去的青春一样。
亚瑟听得微微出神。
浑然没有听见耳边阿加雷斯的叹息声:“连他都在偿还,你以为你就跑得掉吗?”
小提琴声响起,那是亨利·布拉格罗夫的《d大调幻想曲》。
音色清冷而高洁,带着挽歌的哀意。
弗洛拉抬头,轻声说道:“这是阿德莱德王后最爱的曲子。”
亚瑟点点头,眼神变得遥远:“敬她,也敬一切逝去的秩序。”
当小提琴的最后一个音渐渐消散,舞台的灯光再度亮起,那位近来在维也纳声名鹊起的作曲家约翰·施特劳斯登上舞台,带来了他的《向英国女王维多利亚致敬》。
皇家乐团奏出第一段主旋律,铜管与弦乐交错,华尔兹的节拍轻盈、耀眼,就连空气中都仿佛弥漫着香水与金粉的奢华气息。
那是一种华丽得近乎虚幻的音乐,听起来就像是镀了金的微笑,既空洞又热闹。
乐声如金色的浪潮涌来。
铜管在空气中闪着光,提琴的弓弦在灯下细微地震颤,仿若被黎明唤醒的鸟。
乐曲的旋律既华贵又柔软,就像一层缓缓流动的丝绸,轻轻覆盖在白金汉宫的穹顶上。
从幕缝间望出去,整座宫殿都亮了。
吊灯垂落的水晶被烛光点燃,折射出无数片光羽,在观众席上跳跃。
那些光一点点爬上弗洛拉的脸,她的睫毛、唇线、颈间的白皙,都被这梦幻的亮色镀上了一层柔光。
她轻轻呼吸着,像是怕惊扰到这场幻梦。
“真美啊。”她低声说道。
“是啊。”亚瑟的声音也极轻,几乎被淹没在乐声里:“太美了……就像在梦里一样。”
弗洛拉微微转头,看着他。
她的眼睛在光里闪着淡淡的金棕色,瞳仁倒映出亚瑟的脸庞。
音乐的节奏愈发轻快,三拍的舞步在地板上回响。
透过帷幕,他们能看到舞台前排的贵族男女已在随拍轻摆,就连那些最年长、最挑剔的宫廷女官,也忍不住随着旋律轻轻晃动着扇子。
这支舞曲属于荣耀,属于帝国,也属于此刻所有还在梦中的人。
弗洛拉的指尖不自觉地动了动,她的唇轻轻张开,轻轻靠在亚瑟的肩头,带着那种几乎不敢呼吸的温柔。
他们的影子被烛光拉得很长,在墙上交织成一体。
舞曲的旋律回旋上升,如同金线织就的帷幕被一点点卷起。
铜管嘹亮,弦乐飞扬,天板的穹顶似乎在旋转。
这一刻,整个世界似乎都在为他们起舞。
“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谢你让我相信……幸福也许真的存在。”
她说这话时,眼底有光在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