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认输了。
不仅认输,更主动承担罪责,为麾下士卒求情。这份果断与担当,让原本瀰漫的肃杀之气,稍稍缓和了几分。
薛忘虚亦是微微頷首:“梁將军承让。既是切磋,点到即止。將军伤势不轻,还是速速回营调养为佳。我白羊洞无意与朝廷为敌,更不愿多造杀孽。望將军……好自为之。”
他言下之意明確:我未杀你一人,已是手下留情,若再纠缠,后果自负。
当然,这也並非薛忘虚全然没有报復之心,只是杀人虽易,后患无穷,无论梁联还是別的將卒,若是死於巡防任务的期间,以大秦之法度森严,白羊洞必將招致灭顶之灾。
今日阻敌退兵,保全宗门,已是最好结果。
梁联闻言,脸上肌肉抽搐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屈辱与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清醒与深深的忌惮。
他死死盯著前方依旧气定神閒的薛忘虚,仿佛要將这个今日让他栽了大跟头的老道刻在心里。
联想到郑白鸟至今杳无音信……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梁联心中升起:郑白鸟,恐怕是出事了!
这长陵的天,怕是要变了!
自己必须立刻回去,重新评估形势,甚至……考虑站队的问题!
薛忘虚却不再看他,目光投向了被大战严重破坏、沟壑纵横的山道,继续朗声道:
“今日惊扰,毁及道路,殃及乡里。薛某代白羊洞承诺,自今日起,出资出力,修整此地方圆二十里內所有官道、山路,拓宽险隘,架设石桥,务使商旅畅通,百姓便利!”
此言一出,不仅梁联和周剑林愣住了,连远处观战的白羊洞弟子和教习们、一些探头探脑观望的樵夫、商贩,也面露诧异。
战败者赔偿天经地义,胜者主动承担修缮?这是何意?
薛忘虚顿了顿,语带深意:“此外,为表诚意,亦为配合朝廷『工役』新政,自下月起,每月由我亲自出手,凝链『精製寒冰』两千车!无偿供应给峡外村镇、长陵各坊市,以及工造司所需!助力冷藏储运,惠及民生!”
冰块?两千车?每月?
附近的士卒、观眾彻底懵了。
他们完全跟不上薛忘虚的思路。冰块?在寒冬將至的时节?有什么用?还要每月两千车?这老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周剑林忍不住低声问道:“將军……这冰……?”
“不该问的……別问!”梁联猛地抬手,粗暴地打断了他,暗中传音:“今日之事……所有知情者……回营后……你知道该怎么做!”
显而易见,薛忘虚主动落实了朝廷倡导的“工役惠泽乡土”之策,名正言顺,抢占道德高地;另一方面,他这位宗师级人物亲自出手製冰,带头示范,更显出诚意与分量。
“抬……我走!”他最后低吼了一句,重新坐倒在战车旁,几名亲兵慌忙衝上前,小心翼翼地將他抬起,放在临时扎制的担架上。
期门军如蒙大赦,抬著他们重伤的主帅,带著劫后余生的庆幸和难以言喻的屈辱感,开始混乱而迅速地收拢伤员、整队后撤。
来时气势汹汹的铁流,此刻却如同退潮般狼狈,只留下满地疮痍。
……
数里之外,一处毫不起眼的山崖背阴处。
两道身影静静佇立,仿佛与山石阴影融为一体,气息近乎虚无,縹緲难测。
前者手提一对大剪刀,身著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裤腿挽起,沾著几点泥星,头戴斗笠,面容普通,像个田间侍弄草的老农,唯有一双眼睛,开闔间精光流转,似有阴阳二气在其中生灭轮转。
正是昔日巴山剑场的阴阳剑主,张十五。
另一人则是一位面容平凡、衣著朴素的老嫗,手中拄著一根虬结的木杖,眼神却深邃如古井,正是大楚王朝赵香妃的授业恩师。
先前长期在秦宫里扮作老宫女、潜伏甚深,失去联繫多年,最近才被寻到,得了法子顺利离开。
无论修为还是战力,两人都胜过方才陨落的郑白鸟许多,皆是七境巔峰的大宗师!赵青在离去之时虽设下诸多考验,但也通过各种安排,留下了足够的底蕴,完全可以让白羊洞转危为安!
不久前,那两场惊心动魄的大战,从竹林绝杀到军前对决,亦尽数落入二人眼中。
“好一个薛忘虚。”
张十五看著远处山道上那道独立的身影,毫不掩饰讚赏地评价道,“若不考虑真元的强弱,单论剑术之精纯,剑心之通明,对內中真意的领悟与运用,距离我怕也相差不远了。”
“这手『日珥剑』,实在神乎其技!光弧分合,如星轨运行,自然衍化出不可违逆的秩序与恢弘,直指『耕耘天地』的造化之功,不愧为赵青所传!白羊洞有了此等剑藏,未来必可兴盛。”
后者点了点头,声音平缓无波:“识剑亦识人。虽然跟你们认识的赵青姑娘,接触甚少,多是间接听闻逸事,不过观薛忘虚这几招的纯粹意境,其中蕴有的磊落风度,便可窥见一斑……”
“她既能创出这等煌煌正大、却又奇诡精微的剑式,寄予其破敌而不绝其生机,反哺天地以养浩然之韵,其心必如日月悬空,照破山河万朵,已非俗世权谋所能拘囿,有著真正的大智大慧。”
“朗朗乾坤,包罗万象,观其志之高远,感其道之宏阔,实在让吾辈心嚮往之。”
“还有梁联此人,虽功利薰心,行事狠辣,但审时度势,能屈能伸的本事却是不差,懂得退却,倒也不失为將之才。今日虽败,看似狼狈,名望尽去,实则根基未损,战力犹存。”
“经此一役,凭藉著堪比七境中品的战力,元武未必会如何惩罚,甚至当此用人之际,反而更为看重,再次启用,收归麾下效力。”
通常而言,能够越境而战的修行者,便代表著有望继续突破、更进一步的潜力,培养价值颇高。
“……其实未必,你注意感应过了薛忘虚的光明剑意了吗?”张十五反驳著回道:“梁联之败,不在於剑,而在於心。怯意既生,心气便失,剑胆沦丧,往后……再难寸进!”
“想要『斩將夺旗』,结果却是被反过来斩却了自己的『心旗』。这就叫做报应!”
老宫女沉默片刻,似在品味张十五的话,最终缓缓点头:“是我想得浅了。”
她话锋微转,语气中多了一丝冷意:“只是……薛忘虚饶过了他,没法继续出手……但我们巴山,李观澜的血仇,又怎可不报?『慕梓』,你改头换面,成了梁联大將军,在你我剑下,也难逃一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