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这小子才转醒，屋里黑得紧，他有些恍惚地站起身，忽然发觉床|上的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坐起来了。

陈敬一时间也不知道是惊还是喜，竟然忘了反应，半晌才低低唤了声：“将军。”

祝临转头望过来，夜里的一双眸子显得亮堂得过分。他似乎艰难地笑了笑，但身上的伤很快又疼得他笑不出来了。兴许是因为昏迷了多日，他这时嗓子还是哑的，很快便咳起来：“开窗。”

陈敬乖乖开了窗，投进来的月光叫屋里亮堂了些许，他再转头去看，竟发觉祝临亮堂的不是眸子，而是眸中的泪光。

这位从上京大老远赶过来的小士卒一时有些哑然。

“陈敬，”祝临却也不问他是什么时候到的西漠，为什么会到西漠，而是皱了皱眉，沙哑的声音叫他整个人都显得有些单薄，“我还以为我真的醒不过来了。”

陈敬鼻子就是一酸——他也是，他也差点以为祝临醒不过来了。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死，”祝临抬手遮住了眼睛，兴许是觉得一个大将军在下属面前流泪太丢人，反倒低笑了声，笑声却像是带了哭腔，“我不能死。西漠军不能再失去一个将军了，玄门关不能失守……我们不能放胡人进中原。”

“将军。”不知怎的，陈敬忽然就心里堵堵的。

“我不能死，”祝临喉结狠狠滚动了下，像是咽了口涌上来的血一样，“我死了就是千古罪人。我不能死，上京还有我的家人，还有阿斐。我死了军队怎么撑下去，楚国怎么撑下去，祝家怎么撑下去，阿斐怎么撑下去啊。”

到底是忍不住落下泪来了。

陈敬不知所措地看着咳嗽起来的祝临，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直直往他脚边上跪下来。

“我害怕，我没有把握，”祝临却没理会他的反应，只是闭着眼深吸一口气，狠狠咬牙，“可是我怎么能怕，我是将军，我怎么能怕。”

陈敬不知怎的，竟也随之凭空生出一股子悲意来。

他这时才恍然间想起，他们的祝将军，也不过将将二十出头，却早早背上了一家亲眷的命运和一个国家的气数。

要是他败了，举国倾覆，史书上他就是那年少轻狂难御胡人铁骑以致灭国的罪人，不会有人在意他十八定南疆百战不败，不会有人在意他是重文轻武的大楚手握重兵的将军中最年轻的那个。

何其悲哀，竟能让他这个身份地位不如祝临的手下人都感到同情。

可这位将军，也不过眼含泪花片刻，便闭上眼平复情绪，哑着嗓子肃然道：“今晚这些话，只许你知我知，不可说与旁人听，动摇军心，你可明白？”

“属下明白了，”陈敬从那陡然生出的同情中忽就明白了祝临年少成名这些年的不易，于是咽下那些悲言伤词，正色道，“将军放心，属下不会给将军拖后腿。”

祝临这才微微点头，轻轻靠在墙上闭目缓起劲儿来，轻声道：“陈敬。”

“将军请讲，属下听着呢。”陈敬便也轻轻应声。

“你彼时说，你旧时被抓丁进了军队，初初只是想保家乡安定，”祝临伤的确实不轻，说起话来也没那么足的中气，又怕牵着伤口，便得格外小心，语气随即难得柔和，“现在呢？”

“现在……”陈敬被问愣了，似乎已经很久没想过这个问题，沉默许久才抬眼望向祝临，“现在只想追随将军。将军是个大丈夫，属下跟着将军这些年，将军有主见，有智谋，有仁心，属下心服口服。在属下心里，将军当得起当世第一将领的名头。”

“太浅了，”祝临闻言却皱了眉，“陈敬，我不需要你追随我。”

“不需要？”陈敬有些不解地重复了一声。

“大丈夫死家国，你上阵拼杀若只是为我这个将军出生入死，恕我直言，陈敬，我瞧不起你。”祝临冷了神色，语气一时重了几分。

陈敬像只被踩了尾巴的老虎猛抬起头，却不说话。

但祝临不需要他说话，只是闭上眼，自顾自念叨起来，似乎要把这些年一直未曾告诉陈敬，希望陈敬自己能懂的话全数摊到他面前。

“我一直以为你自己会慢慢明白，可是你不明白。陈敬，我实在是有点失望。”

“旧时在上京，你问我从军时想的是什么，彼时我希望你能自己悟到，如今过了年余，却还要我亲自教与你。但如今等你悟透也来不及了，那我便亲自教与你。”

陈敬定定看着月光映照下祝临惨白却难掩少年意气的神色，有些出神，却还是能听清祝临无比认真的一字一句。

“我要金戈铁马，要做这个将军，不是为了光宗耀祖扬名立万。祝家在上京鼎盛百余年，前前后后出过多少高居庙堂的先辈人，我生为祝家子弟本就站在顶端，只要有野心有脑子，权倾朝野不是什么难事。权、钱，甚至美人，在‘祝家’这个光环下，都是我唾手可得的东西。”

“可是我看不惯官场上的虚伪肮脏，我看不惯捧高踩低，看不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更看不惯朝廷窝囊，对西、南外族委曲求全，我看不惯粉饰出来的太平盛世。”

祝临睁开眼，眸中似有光彩。

“我想要关隘安定，战火消弭，百姓不再受流离之苦，我想扫净朝野中蝇营狗苟之辈，黎民不再为贪官污吏欺压。我要的是四海安定，朝野清明，要的是天下人都觉得太平的盛世。”

“而如今于你，国之将覆，何以为家？陈敬，若是胡人的战马踏上了你的故土，你的故乡，还是你的故乡吗？”

陈敬一震，愣愣望着祝临，好似头回认识他一般。

见他似乎听进去了，祝临心下一松快，便抑制不住地猛烈咳嗽起来，陈敬闻声这才如梦初醒地起身上前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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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结局写的太仓促，如今回来重新改改，给你们看看完完整整的真正的最初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