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叔衡沉默,一会儿稍有些流泪。
朱亮欲言又止:“亲家怎么……”
“你我不称亲家经年累月了吧。”大司徒左将军抹去伤感之泪。
这泪是真的,是真的用来迷惑大司马大将军的。
“不堪回首啊啊,许多事儿。先是我家媳妇、你家闺女珠儿难产死了,”朱亮说,“随后没几年,我家孙女、你家外孙女,小名叫做丫丫的朱雀也夭折了。”
“仿佛就在昨天,这两件事儿,至今历历在目。”
“那种情形下,我若再叫你亲家,这两件伤心事等于发生了好几回,就下决心不称阁下为亲家了。”
“若小丫丫长大到现在,也该十二岁了。或许也要当皇后。对,很有可能,由你们朱家包揽左右皇后。”
“那可不好说。”当年抛弃金发女婴的朱亮摆手说,“没活到现在,则所有的说法都不成立了。”
中叔衡煞有介事伤感说:“尽管如此,有个假设却是真的:我那小外孙女丫丫还是夭折的好。”
“亲家这话说得太残忍了。”
“还是夭折的好。若是活到如今嫁给龙家,就不再是你老朱家的人了。”
“也对,至死都见不到了。”朱亮索性也感伤一把,转首拭泪说,“多谢亲家宽慰下官。”
中叔衡表面上点头,点了又点,心里却说:“与我一样,你这个悖逆人情的话也是假的,为的是遮盖迟早要做的事儿。对啊,你老朱家要做的那个事儿会是啥?多半跟我中叔家要做的事儿一样:消灭龙家,取而代之。”
一直等着拍马朱家又溜须中叔家的班马见俩人说得难过,说得透彻,便放弃奉承的机会,感叹着,也难过着。这就能提醒俩人,自家也是受害人,彼此彼此。
终究说完了,大司徒左将军送大司马大将军步出府衙,顺便与乾坤使班马商讨这么个问题:恭迎左右皇后的仪式是在皇宫内进行,还是由皇家出人出马,到左右皇后的娘家迎娶。
班马说古礼早就规定好了,但凡帝王家求亲使者上了路,去到那家的女孩儿就已经属于王家或皇家的人儿了,没必要再大费周章从家里迎娶了。
“当然,若韩鲜韩大人喜欢热闹,以为皇帝亲自迎亲好,就由着人家吧。”朱亮说,“他们定
了,你我才好安排如何迎亲。”
“下官听从亲家的。”
“下官听从二位的。”班马表态。
说完这个,朱亮和中叔衡便沉默了。
见如此,班马知道他们有自己的话要说,便借故先走一步。
朱亮和中叔衡还是难以进一步对话,尽管都很想知道对方是怎么想的。
朱亮很想知道为何这么多年来,中叔衡再也没有提起过有凤来仪在山里庄园老枣树上给刺死了,而她的一头黄头发却出现在因她飞来朱家而忽然由难产的中叔珠儿顺产生下的女婴头上。
“今天不妨再试一下,看看中叔衡说还是不说。越是不说,心里就越是有鬼,”朱亮心里说,“随时有可能将总藏着不说的事儿当成制服我的法宝。”
“亲家说得对,朱雀夭折了更好。”朱亮说,“若是活着,如今十二岁了,又长着有凤来仪那样的金发,命运不会比可怜的丝女好哪怕一小点。”
“当年究竟怎么回事,珠儿死了,丫丫不久跟着死了。”中叔衡愈加煞有介事,“老夫暗自伤心了许久,又过去了十二年,已经不大记得了。”
“是啊,你我都老了,有些事日趋模糊了,与眼力一样。”朱亮试探成功了,就顺水推舟说。
相同的是,中叔衡也有特别想知道的事儿,尤其是塔墩与朱亮父子不久前在掖庭外碰过面,细作说他们当时说起豪吞王木肌理的死,谈了好一会儿。
“亲家的女儿孙女儿多,朱雀走后,不记得也是正常的。”中叔衡说,“我家倒是男儿多,女孩少。对了,你家叫朱艳亭的闺女后来怎么样了?”
“那是执金吾塔墩的妻子。”朱亮提醒说,“亲家真的不记事了,记得的记。”
“哎呀,老夫以为塔墩将军的妻子是贵府叫朱颜的姑娘呢!”中叔衡颇能装诚惶诚恐,“老夫不济事了,三点水加一个齐整的齐。”
“不怪亲家,朱艳亭和朱颜只有一字之差。朱颜嫁的是班马之子。”
“其实,当年亲家举荐塔墩小将军,真可谓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仇。不管塔墩怎么错怪亲家差了二十万大军伏击他父王的人马,亲家还是把女儿嫁给了他,又把他渐渐擢升到执金吾位置上。”
“下官有那么一点私心:给了他小女做妻子,哪天万一他找我复仇,至少看我是岳父,留下一个两个朱家的孩儿吧。”
“难怪亲家把好闺女嫁给塔墩,却总是回避他。”
“毕竟,虽有不少同僚说伏击九原豪吞人,是脑子忽然不清不楚的先帝做的主,我朱亮只是执行者而已,又在关键时刻没有下令发起攻击,有恩于豪吞人。但毕竟,我是矫诏那么做的,随后他父王和妻子又相继去世了,很可能是给人谋杀的。”
“换了一般人,当然以为亲家矫诏杀灭豪吞人不成,随后必然杀其头领木肌理,”中叔衡说,
“但塔墩非一般人可比,既然能预先赌对先帝驾崩了。”
“我们今日翁婿曾碰面来着。”朱亮说,“起先说的公事,后来塔墩又说起携妻回九原扫墓事儿。”
“大人自然不准。”
“许诺过了这一阵子方可以成行。”
“是啊,大人可以放心于他了。”
“放了还不是纵虎归山,首先遭殃的自是我朱家。”
“我以为木肌理必然是给刺杀的,凶手多半是亲家的冤家。”
“是有这个可能,但更可能是我部下干的,比方古国力就曾对老夫当初没有授予他便宜行事耿耿于怀。”
“古将军一年后病死前,大人没有问他一问?”
“没赶上弥留,病体很快沉重了。”接着,朱亮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中叔衡以为轻易试探出朱亮对中叔家的态度了:“朱亮这绝对是在瞎扯。谁都知道古国力对忠心耿耿,朱亮也对古国力信任有加。古国力早病死了,他这么说,谁也无法验证,是上好的顺水推舟罢了。可见朱亮如此隐忍,是为了做成惊天动地的大事儿。”
当朱亮坐上牛拉的官车当儿,中叔衡越发肯定先下手为强是对的,而先下手为强的关键,是彻底剪除朱家的羽翼,尤其是剪除执金吾塔墩和他的人马。
不过,争取塔墩以为己用,不是更合理地剪除朱亮羽翼?
这项工作中叔衡父子已着手在做,而且做得很成功。
他预计,塔墩与坏坏的关系,耳目众多的朱亮应有所耳闻,可刚才两人谈话中,朱亮偏偏没有说及,连试探都没有。
他问自己:“这可能么:我的核心亲随里并没有朱亮的耳目,而且塔墩的人马里也没有朱亮的细作打入,所以,南山我家山庄演过的凤求凰好戏,至今没人报与朱亮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