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二十九日的清早,启明隐现,晨曦微撒。得益于几十年的老山参蕴华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坐在床头,穿山越岭的一缕阳光透过窗棱扑面而来,她不由得将幔帐往眼前扯了扯,挡住自己的眼睛。玉竹很快进来,服侍她洗脸换衣服。
“你昨夜一直守在我屋里?”
“其他姐姐们都各有差事,小樱姐和我担心二小姐夜里叫渴,所以各自守了上半夜与下半夜。”玉竹说:“小樱姐姐现在守灵去了,往后这几天就由我一人守夜吧,我与二小姐做伴儿,有什么事儿也好第一时间有人。”
蕴华没说话,只是往玉竹脸上投去一瞥,“你身上没事了吧?”玉竹感觉被抽了一鞭般肌肤火辣,四周变得窄仄起来,赶紧说擦了药酒,没什么事了。就听蕴华说还是多养养,“我长久不习惯夜晚屋里有旁人,你还回西厢房睡去,有事我第一个叫你。”玉竹忙应是。
过得小会儿一瘸一拐的豆蔻端了碗发馊的白粥并两块豆腐乳过来,笑说请大少奶奶用早饭。见蕴华置之不理,本想冷嘲热讽今非昔比,因为济华也在,只好作罢。
她走后夏菊过来,倚着门框欢欢喜喜道:“哎呦,大少奶奶醒了哈。怎么样,还死不了吧。”
“你出去,”蕴华说:“这里没有你站的地方,与我交涉,你下辈子都不配。薛凤来呢,你们一丘之貉,你在这里,他想必也不远,叫他过来。”
廊下立时有声音道:“失礼失礼,大嫂的闺房,我无谕不敢擅入。”
蕴华冷笑,“我不在家的期间,这屋子也不知被你翻腾过多少回了,现在劫后残存的不过是对你薛凤来没有利用价值的东西。少在我跟前装大尾巴狼。”
薛凤来这才笑吟吟地迈进来,径直走到蕴华跟前,拖了张绣墩过来坐下。他大愿即将得逞,一身隔夜西服的褶皱都透出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知大嫂唤兄弟来,有什么吩咐?”
“你赢了,如你所愿。”蕴华昂起头,依旧傲气四射,“约法三章,少一个条件不答应,我穆蕴华项上人头易得,金脉图和工厂却不易得。”
“不知是哪三个呢?还请赐教。”
“我的人一个都不能少,你需要通通放他们离开北平。”
薛凤来笑,“自然,只要大嫂言而有信,事成之后,这些人于我也没什么用处,我不必再造杀孽。”
“很好。”蕴华说:“我们在家期间,不许亏待他们,一切饮食起居照旧。王先生身上有伤,你即刻请外科大夫过来给他医治。蔡妈妈耳顺之年无儿无女,但有一个侄子,就在今日,给她一笔钱放她出去,让老人家依附侄子颐养天年。”
“这也不算难事。小弟即刻照办。”
“但愿你真做得了你家那位姨奶奶的主。”
“什么意思?”薛凤来皱了皱眉。
蕴华将那碗发冷发馊的粥推到他眼前,“姨奶奶管家,就是这般对待大嫂。薛济棠,人要脸树要皮,你这个人就是坏透了,也只是烂在心里,表面功夫依旧做得漂亮。姨奶奶这点比起来还差得远呐。你派人搜尽我们的院落也未有所获,当料到没有成型的金脉图。分布崎岖的矿脉,我父亲探测多年方得定位,只在我一人脑中。如此便恕我身娇肉贵病体沉疴,须得饮食周全、吃汤喝药。这些药方你派人抓足分量,否则说不定我哪一刻就一命呜呼,又或者受不得虐待记性倒退,便默不出金脉图了。”
“冯四进来,去告诉夏菊,即日起好汤好水伺候大嫂,再闹出什么不堪的笑话,我第一个不同意。”薛凤来转向蕴华笑道:“这些都算第二条,第三条呢?”
“别急,第二条未完。这几天璟岳和璟玉放在二太太房中,由二太太日夜照顾,你女儿芳芳也要在二太太身边同吃同住,但凡璟岳和璟玉用的吃的,芳芳必须先用先尝。”
薛凤来瞳孔一缩,旋即笑道,“也行。大嫂忒小心了些。”他满口痛快,夏菊却从外边冲进来尖声怪叫,“大少奶奶小人之心,两个孩子而已,至于么。还叫我们芳芳先用先尝,敢情芳芳成了试吃的了?又有什么可试的?”
蕴华冷沁沁,“你这话敢在我母亲灵前说么。薛凤来,今天这事究竟是你做主还是你家姨奶奶做主?
薛凤来原本就没打算对侄子侄女出阴招,同吃同住自然无关大局,他有时候真不理解为什么女人们总爱节外生枝,眼前这位如此,夏菊更是。单手一挥,已有些不耐烦地意思,“就按大嫂说的办,你出去。”
亲生女儿也在,投鼠忌器,如此一来倒让那俩兔崽子逃过一劫。夏菊百般不情愿,忽然有种败多胜少落于下风的挫败感,她人到门下,不禁啐了一口,咒骂随口而至,像清晨的阳光新鲜而绵绵不绝。
薛凤来恍若不闻,仍旧眯起眼睛来笑,“兄弟诚意满满,旨在双方合作兵不血刃。口说无凭,大嫂且看我如何行事吧。不妨将第三个条件说出来,兄弟速速办理了,两日后启程祖家下葬之后,就请老家人、美国记者、何本先生出场,咱们办一个文件签署仪式,兹事体大,一切既然出于大嫂自愿,又有全社会见证,来日美国人也无话可说。”
蕴华说:“薛穆两家的产业断送在我手上,富贵如尘土,譬如人生一梦,本来也没什么。只是我父亲惨死在济南,四九城里人尽皆知我杀父仇人就是日本人,此番再叫我公然向敌人屈膝,我后半生纵使活着,也是耻辱交加,俯仰有愧。你说的签署仪式,我绝无可能出席。”
说到底她还是不肯乖乖就范,谈判眼见无疾而终。薛凤来的脸已然黑将下来,必须开光见血了,先拿哪一个好呢?想到杀人,他心里一阵躁动。
蕴华淡然浅笑,“亲人枉死,咒怨喧天,择一处风水宝地风光大葬,咱们方可办场分家析产。你想要的东西,我以分家的名义转入你名下。须知汉奸我是绝无可能做的,这辈子都不做,你恬不知耻,析产之后你做人做狗,悉听尊便,与我穆蕴华毫无瓜葛,与我薛家大房亦无瓜葛。”
原来如此——至死也要留个体面名声。然而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命为重,余者皆轻,留得性命后事仍可徐徐图之。这等矫情在薛凤来看来纯属多余。只是不论如何,事情至此,已算落听。
“很好,我早说过大嫂是天底下一等一识时务的俊杰。”薛凤来再度换上笑脸,“两日后分家析产,咱们一言为定。”
两日后?起死回生、反败为胜就在那日,两天准备的功夫远远不够。但,此事须得做得水到渠成毫无破绽,方可引薛凤来入瓮,蕴华屈起手指,锋利而深刻的眼神中,忽然闯进一个不速之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