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佛事法事按部就班,一大拨和尚道士围着灵柩转圈诵经,靡靡声语飘荡半空经久不散,与其说超度逝者,更像度化那些萦绕逝者的恶意与歹毒。蕴华跪在重重经幡之中,悄无声息。与她一同守灵的二太太跪到最后支撑不住了,馨来的状况看起来也不妙——鼓鼓的肚子摇摇欲坠,蕴华便对杨浩文说:“二太太也上了年纪,夜里守灵辛苦,你快些送她回屋休息吧。”
二太太自跪在灵前就不知一直嗫嚅些什么,这时忽然抬头,一双老眼红得骇人。她说:“还撑得住。与大嫂吵吵闹闹几十年,现在她走了我才想明白,大嫂其实对我不赖。我对不住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将她的身后事办好。”
蕴华一听就知二太太话里有话,但这里却不是畅所欲言的地方,便给馨来使眼色。
馨来说:“妈还是先回去吧,守灵的事咱们得轮着来,晚上是大嫂,明早再换你。”杨浩文也说就是,起身去搀二太太。
蕴华见状说:“非常时期,心意到了就行,你们夫妇今夜就回家去吧。馨来快生了,出殡那天没什么事你们也不必再来了。”
馨来还有许多话,好不容易熬到薛凤来和夏菊都离开,不搞清楚事情来龙去脉,她自然不肯离去,“我再陪陪你。”
蕴华尖瘦的下巴往她肚子一抬,“你这个样子陪什么陪,快些离开,等会儿发生点什么,还要我照顾你,嫌我不够乱?”说这话时,心里真怕馨来犯轴不肯走。薛家自她母亲病倒便外松内紧,表面上看起来没有异样,其实所有人一律只进不出。趁着薛凤来还对怀孕的胞妹留有顾念,馨来只要提出回家休息,他们夫妇就还能走出去,就怕夜长梦多,等到薛凤来翻脸不认人,馨来夫妇想走也难了。
可惜眼下的情形不便明说。而果然怕什么来什么,馨来犯起执拗,“我自己的身体我自己清楚,还没到临盆的时候。从小到大,大伯娘没少照顾我,现在我给她守灵一夜怎么了,瞧不起人是么?”
说不通馨来,蕴华转而问杨浩文,“我看馨来的肚子比别人都大些,是不是双胞胎?查过吗?”
“她这一向胃口好,补大发了,倒不是双胞胎。”杨浩文原本已对穆青梵忽然病逝十分意外,隐约觉得事情不简单,后来看见灵堂之上蕴华百般隐忍,更坚信她有难言的苦衷,适才人多不便,现在总算可以问她了,“大伯娘得了什么急病?”
蕴华说:“心脑血管方面的毛病。”
“怎么听说没送医?倘若抢救及时,应当还能有救啊。”
蕴华一下子怔住了,看向二太太,馨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心里逐渐发凉,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让你畏首畏尾,之前你一个人没人商量也就算了,现在多了我俩,有难处你说出来,明空别的不成,写文章替你仗义直言总不成问题。”
“二十九军败退,北平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形。写文章这种事,明空兄还是悠着点儿,从今往后可怒不可言了。”蕴华点到即止,忙将话头岔到别处,“孩子大,生的时候只怕要受罪。实在不行就剖宫产吧。上海公济医院的产科大夫卢友珍是产科圣手,过去请她接生的人须得提前半年预约。可惜老人家最近专于立著,很少上手术台了。你们不妨去上海待产,拿我的片子,应该请得动她。相信有她在,馨来这一胎十拿九稳。”
杨浩文看灵堂里都是自家人,而院子外头的,料想也听不到,于是据实以告,“不瞒你说,庐山会议之后,大家已对平津失守抱有心理准备,根据蒋、张几位校长带回的精神,我们北平、天津的大学已经有计划向南方撤离。这些天一直在收拾东西,毕竟重要的文献书籍和研究成果不能留给日本人,能带走的通通带走。为赴国难,书生以笔为枪,文章还得一如既写下去。”蕴华听到这里脸色一白,连连冲杨浩文摇头,心说坏了别再说了,再说下去你们今夜谁都走不了。他却没有丝毫停下来的意思,“所以上海我是一定要去的,第一站就是那里,只等孩子生下……”
“谁!谁在那里!”蕴华焦灼中灵机一动,凑到二太太跟前指着白幡后面说:“二太太快看,棺椁那边有什么?”
二太太壮起胆子瞅了瞅,恻恻阴风拂动帐幔经幡,供桌上的烛火摇摆不定,“没……没什么吧?”蕴华却挨紧了她,“不对,我明明看见墙上有两个影子……经外边的月光一照,脸色都死灰死灰的。”
影子的个数,蕴华本想说一个,却忽然有个猜想迸出,于是临时改口,果然精准踢中二太太最最心虚之处,“两个影子……两个……”她瞬间缩成瑟瑟发抖的一团,不住往火盆里扔着纸钱,似乎那一跃而起的光明可以撕裂任何妖魔鬼怪,是她的救命稻草。
馨来与杨浩文讶异,“妈忽然间怎么了?”
蕴华却压低嗓子只对二太太一人讲,“过去听人讲起死者回魂,专为有冤报冤有仇报仇。二太太您说,是不是我母亲英灵不散?她是不是有难平的心事要对我讲?又会是什么?有人蓄谋已久对她痛下毒手?还是有人胆小怯弱见死不救?”
二太太早已觳觫不安,没等蕴华说话就地“砰砰砰”磕头,嘴里不住叨叨我对不住你,几下里额头血肉模糊。馨来夫妇一左一右纷纷搀她,“妈!”“妈妈!”轮番叫唤,二太太神情似有好转,不再磕头,只是浑身哆嗦,挺起脖子嚷嚷:“冤有头债有主,凤来的罪孽你找他去。实在不行找他老子也成,谁叫薛渝飞管生不管教。与馨来没有半点关系!”陡然变得力大无穷,一面夹紧馨来的一支胳膊,一边推搡杨浩文,“走!走!你俩都离开这里,不许再来了。”
馨来大喊妈你怎么了,我不走,还要给大伯娘守灵呢,二太太竖起两只混浊的斗鸡眼远远看了眼穆青梵的牌位,触电般一碰即分,转眼大骂馨来闭嘴,叫女儿女婿快点儿跟她走就是了。快速飞奔的时候,还不忘叫人往门房传话,往后四小姐和四姑爷再来,谁也不许给他们开门。
馨来挣脱不开,只好回头大喊蕴华,却只见蕴华倚着门框冲她们夫妇含笑挥手,似乎在说珍重、珍重。
法事佛事结束的时候已近凌晨,职业和尚道士们手执法器、拂尘分两班而出,诺大的院子和灵堂仅剩蕴华主仆几人,还有层层的经幡背后那些眼睛。小樱站在灵堂口往外撒纸钱,一叠纸钱扬起四五丈高,烟雨似的纷纷扬扬。
蕴华瞅准时机瞅了瞅蕊香,得到她点头回应,略略放心——玉竹早在法事一开始就不见了踪影,王大虎也不见了,想来一切按计划行事。
出殡的日子定在三天后,老太太在前、穆青梵在后,两幅棺木一同送往昌平。届时将有一场总祭奠,出殡队伍已经定下,长长的一张单子,交到蕴华手中,不是征求意见而是告知。开道锣、引路王一对、打道鬼一个,铭旌香幡、筒幡、金执事、影亭两座、鼓乐一班、清音锣鼓一队、喇嘛、道士及和尚各二十人。这等排场,只怕坟头的土尚未夯实就被人刨了。蕴华揉揉肿胀的眉心,打算天亮找薛凤来陈明厉害,数道亮如白昼的灯光忽然照射进来,院子里站满了人。
王大虎被五花大绑扔在正当中。他身旁,小鹌鹑似的玉竹在瑟瑟发抖。
玉竹并未走脱,连带王先生也被他们活捉了去。这是失手了……还是说他们早有防备?不及细想,就听玉竹发颤的声音喊了句“二小姐……”,蕴华眼前一黑,只不过一瞬间,像是清醒过来,快步走进院子。
夏菊拨开人群出来,笑得无比妩媚,“二小姐呀二小姐,今番失策了哦。明修栈道暗渡陈仓是吧,这可不成。”
“你想怎样?”
“交出金脉图,公开签署文件,将矿山和工厂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何本先生。”
“做梦。”
“那就没办法了。”夏菊往后招手,一道人影飚急吊在半空,经夜风裹挟乱撞的经幡,顿时噼噼啪啪抽打在那人身上。走廊上、院子里为数不清的□□同时上膛,“咵咵咵咵”一阵乱响,蕴华大喊“且慢——”却来不及了,有人发号施令,“目标对准——”,数声枪响震天,飞禽羽翼乱噗冲入茫茫黑夜,一代奇侠王大虎耷拉着脑袋,似乎陡然断了生机。
“先生!”匆忙中蕴华冲过去,仿佛□□的心脏迎向锋利的刀尖,疼痛中,她几乎不敢望向被高高吊起的王大虎。“我就在这里,杀我,只管提刀前来。”她狂喊道。
夏菊今夜铁了心要过足号令四方大开杀戒的瘾,向往了多年的东西,并不因长久的等待而失去耐心,相反愈发兴致勃勃。她在院中的交椅坐下,笑吟吟看着失势落魄的蕴华一如既往大发威风,可惜,并非如以往般激起任何波澜,这一幕实在精彩,如同她最钟爱的美国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