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发病到撒手人寰,前后不过三天,这种情况说是暴毙也不为过,因此事先什么也没有准备。若非蕴华忽然回来,什么吉祥板、黄褥子白单子的“铺金盖银”、绸料做的里红蓝面的寿衣、上等楠木的棺材板、登报发讣闻,一切的一切都得临时抓瞎。再不要说灵床前面设立供桌,单是铜质塔状的长明灯一项,即便没有夏菊从中作梗,从未料理过丧事的小樱和蕊香也一筹莫展。
而此时有蕴华调度指挥,也忙碌到将近凌晨四点,停灵一切事宜才算初步处置妥当。
时间已来到28日。
过去的一夜对薛凤来而言,远不仅死了个请君入瓮的引子那么平静。
这一夜,日军的第20师团从东、南、西三面夹击南苑,承德起飞的战机配合轰炸,上千个学生军的血肉之躯支撑不到三个小时,作为29军军部和37师师部的南苑便被下令放弃。弃卒保车本也明智,怎奈宋哲元还下令29军主力向北平城中撤退。先不说从一个危险的地方撤退至另一个危险的地方是否靠谱,单说汉奸这种生物,关键时刻总要跳出来表现一把获取情报的能力——撤退中,佟麟阁与赵登禹的主力很快被紧急出动的通州驻屯军第2联队围堵。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明亮、刺眼,透过树梢打在院中,竟给仓促挂起的三、四丈高的经幡镀上滴血的红色。薛凤来一身齐整孝服出现在穆青梵的灵堂。此时长明灯才添过灯油,彩纸糊成的车马轿子烧完,下一步正该烧纸钱和纸元宝。老族长、四奶奶、另几个族中老者还有二老爷、二太太都在堂上,大多面无表情,早为老太太举哀多日,实在也分不出多余的哀痛给后死之人。只有二太太不时抹泪,喃喃自语,“你一路走好。”
薛凤来一眼望过去,无从分辨二太太货真价实的悲伤从何而来。大概她哭的既不是老太太也不是大太太,而是唇亡齿寒的惶恐不安。
一想到流了一夜的血,死了一夜的人,方才成全出他薛济棠的乱世生存之道,他在给穆青梵磕头的一刹那忽然涌出些微羞耻。好在头磕完了,再大的羞耻便也烟消云散了。他站起来,还是一身体面的无耻,先对老家来人敷衍了几句体面话,转而对蕴华说:“大嫂,小弟昨夜在宪兵队司令部值班,大伯娘去得突然,我也是刚得到消息。停灵的事竟未能帮上忙,愧疚得很。怎么样了现在?一切都妥当没有?天有不测风云,大嫂还要节哀,若有用得上兄弟的地方,只管吩咐。”
蕴华跪在灵前忙于烧纸元宝,半晌才去说:“你有心了。”
薛凤来一怔,忙说一家子骨肉兄弟,应该的。
“说起来,”蕴华说:“有件事还真得劳烦你。”
“不敢当,”薛凤来说:“大嫂只管吩咐。”
“我们东路一带院子所有的电话一天之间都莫名其妙地坏掉了,想挂个电话去桅场订一副上好的板子都不能够。自我回来,家里已是改头换面,许多人我都使不动了,好在你那位姨奶奶还顾念我是她当日旧主。”停了停,“差人回我说,家里忙着老太太的事,顾不上我这头,叫我暂且将就几日。我想逝者可不能将就,本就死于非命,再不叫她老人家尽早风光大殓,只怕她英灵在上要去寻那些做尽恶事的坏人晦气,倘若闹得家宅不宁,我也没办法。所以昨儿后半夜,我便令我穆家的管家去寻摸板子。此时夏姨奶奶又说,城里已经打起来了,到处是浑水摸鱼的盗贼和歹人,恐我出门不安全,特意派五六七八个便衣护我、还有我的人周全。劳你大驾对她讲明白,不必如此大费周章,我母亲未出殡下葬,我跑不了。”
孝布拧成麻花箍在头上,长长的两端垂下来,挡住了蕴华被火光烘托的脸。薛凤来站在身后,仔细琢磨她一番话的真假。看来她差不多捋清了来龙去脉,只是就此认命服软了?未见得。这个女人,站她身后支持她的男人都死绝了她也生抗硬挺。弄死了薛家的男人,到头来还得与一介女流论高低,薛凤来未免有些意兴阑珊,“原来为这事儿。”
他说:“夏菊也是好心。恐怕您还不知道,昨夜佟麟阁与赵登禹的主力在撤退中被冲散,佟麟阁死在时村,而赵登禹的轿车开到木樨园南的大红门同样遭遇伏击,这位与您交情不错的将军身中数十弹当场阵亡。”
火苗瞬间高蹿,虽未燎到蕴华,还是有一阵锥心的灼热从指尖传来。她孤零零跪在火光的阴影之下,扼腕强忍浑身的颤抖,听从后居上的薛凤来凑近她身旁说:“大嫂你听,外边有什么?”
“能有什么,”蕴华说:“北平沦陷,无非是喧哗渐起,天崩地裂的轰响,人群惶奔、车马作乱、百姓哭泣悲叫。”
“是呢。咱们家里却一派安宁祥和办着自家的丧事。一切得益于我那不下于五六七八个的便衣,大嫂可不要不领情呐。”
“我当真领你的情,薛家多亏有你和你那位姨奶奶,才能体面又接二连三办丧事。祥云眷顾薛家每一个人,也包括你薛济棠,往后必定运势亨通,心想事成。”
恭维的话顺耳,哪怕背后充满讽刺,哪怕是从一个恨自己入骨的人嘴里说出来。“哈哈——”薛凤来仰面大笑过后,仿佛担心被外人瞧出自己真的喜从中来,默默低头烧了一把纸钱,才又说句彼此彼此。
这下蕴华也笑了,在灵堂这样的场合,与薛凤来心知肚明同时一笑,沉默下来的时候,唯余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的切齿。
老族长这时候问:“希来媳妇,你父亲与希来、云来什么时候回来?老太太的接三你父亲错过也就罢了,毕竟只是填房,没有生养之功,远不及金山银山来得重要。”蕴华怫然不悦含恨怒视,老族长针对大老爷的话到此为止,继而说道:“但大太太不一样,亲娘去了,希来作为长子至今还不回来,是打算有样学样还是怎的?自然,大少奶奶你能干,但家里接连死人,接三、大殓、出殡,究竟定在什么日子,总得薛家男人尽早拿个主意,天气这样热,总不能一直停灵吧。”
大殓之后是出殡,出殡之后,分家的事情才可马不停蹄摆上日程。蕴华不用想也知道薛凤来事先允了老族长天大的好处,致使他对母亲的离奇病故装聋作哑,又格外热衷见证薛家分家析产。但此时此地,在母亲的灵堂之上,不是她发作的时机。她将纸钱攥紧在掌心里,深深透出口气,“这些话,老族长不如问济棠。”
老族长此时确实未得知大房的成年男人都已死光。听出蕴华语气不善,以为是对他适才出言不逊在先的一种回敬,当庭老羞成怒咆哮,“凤来,大少奶奶的意思,是委托你全权做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