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晚了些。这个时候,谈判的双方早已入座,跳过那些虚头巴脑的开场白,直接进入白热化。
所谓白热化就是冷嘲对热讽,问候母亲对问候大爷,针尖对麦芒各不相让,直到对方亮出杀手锏,又有人从旁劝说,才可就坡下驴。四个人的谈判,偏偏多出一个梅思和,担任的就是两边劝和的角色。但两边始终吵得不可开交,都是不可得罪的狠角色,他夹在中间又是头疼又是无措,借由接电话的功夫退出书房透气,听到消息,顿时惊得三魂去了七魄!
真是又急又恨。这个周团长出身世家一表人才,怎么也跟蓝衣社搅在一起干起暗杀的勾当!适才进屋前以示公平,是他出面确认两边均无携带武器,没有枪,南本实隆今天走不出梅公馆,真让日本人死在他家里,他可是百口莫辩了!
形势如此,他这个中立人也没法中立了。把心一横,举个托盘托起四杯咖啡推门而入,款款笑道:“来来来,喝口咖啡润润喉。现磨的,美国朋友上个月寄来的咖啡豆,周团长是美派,快给我们品评品评。”第一杯先给周畅卿,梅思和站在他身旁谈笑自若,尖瘦如勾的下颚朝着托盘底部,眼睛却不住望向陈守拙。
“那好,尝尝。”周畅卿“呵呵”一笑的刹那,神光流动的双目精光大盛,已经一把掀翻桌子。腕上的玻璃表壳借由晨光迸射一道彪悍白光,他张臂扑向蕴华,将她死死按在桌子底下。
顿时枪声翁然!
南本实隆应声倒下,眉心正中一个幽深的血洞,衬着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越发狰狞。
陈守拙看出梅思和眼里有鬼,只顾第一时间去掀托盘取枪,却不知顾此失彼,南本实隆早被一枪毙命。异常灵敏的动物本能使他意识到一切都完了—— 早对南本说过多带人手不可大意,千万不要被那个阴险毒辣的女人蒙蔽,结果还是中计了!
凶残得两眼一抹黑的眼睛流露出天生的凶光,涌动成一股浊流,陈守拙扬起手来,“姓穆的,老子今天叫你不得好死!”“砰砰砰”连续若干响,桌下的周畅卿搂紧了怀中之人,只觉得身子剧烈一震,滚热的血滴在蕴华手上,她失声叫起“孟澜”。周畅卿却搂得更紧了,身体某一处似乎开始麻木,他情愿他的理智也麻木了,可以毫无负担地用冰冷的唇贴近她的脸。
“别怕,我在这里。”
“你怎样了?伤在哪里?”
周畅卿的眼神开始发虚,神志却不容他模糊,他不确定陈守拙死了没有,如果没死,书房之内唯一令他忌惮的只有自己,故意扬声说我没事,不是我的血。
蕴华一点就通,死死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哭。躺下的角度方便她穿过桌面的枪眼望出去,陈守拙蜷在窗户底下,白色纱帘背后一双绿色的猎食的兽眼,紧捂的那只胳膊因为血流不止使不上劲儿,□□摔在脚下。他也受伤了?看来刚才明臻不仅击毙了南本实隆,还击伤了陈守拙。只是一击不中之下让他躲进了明臻的射击死角。
所以现在的情形是双方都找到遮蔽物,明臻那边根本观察不到,陈守拙和孟澜都受了伤,双方陷入僵持,然而情形明显对自己这边更不利——没有枪,孟澜伤得更重。
必须让陈守拙冒头!
“陈守拙你死到临头了,还不自己站出来,看着外祖父的在天之灵,我饶你不死。”
“你跑不出去的,外面全是我们的人。”
“哈哈,等到周畅卿血流干了老子再出来,到时候老子给你慢慢放血。”
“南本实隆一死,蓝衣社已经对外宣称你是他们的内应,你以为满上海的日本人能放过你?”
“穆蕴华你他妈少诈老子,你要有那本事,现在就杀了老子!”
“杀你?凭你一个身躯不全有辱祖宗的东西,也配?你这样的别说葬进陈家祖坟,就是乱葬岗,也只能配犄角旮旯呆着。”
陈守拙眼睛暴突,太阳穴的青筋根须一般鼓凸出来,狼嚎马嘶地咒骂,一长串不带重复的问候穆家的、薛家和周家的先人。蕴华让他那些牲口似的语言擦耳而过,只管暗中掐算双方的距离和角度。
之后看了周畅卿一眼。
两人共同躲在一张长六尺宽四尺的红木桌子底下,咫尺贴近,是有生之年最短的距离。周畅卿抽惯的香烟的薄荷味,蕴华喝的中药混合苹果的清香,都充斥在窄窄一两平米之内,像丰沛的水草伸展碧绿的触角,没有它够不到的地方,让人无处躲藏。
被激怒的陈守拙牲口似的乱叫,相信不用多久就忍不住自己跳出来,跳进狙击枪的望远镜当中。
她为什么总能这么聪明,总有用不完的胆色与急智?
周畅卿觉得自己真是疯了,也许死到临头了,要不然不会在生死关头心猿意马。蕴华为薛明臻患上一身毛病,自己又何尝不是。她的病总有治愈的一天,他却绵绵无绝期了,他用尽深情望向她,无意中发现她看向自己的那一眼写意又写实。写意的部分穷尽他后半生也参透不尽,写实的部分又异常深刻的凛然,他当场就懂——就在蕴华扑出去的刹那,他反手将她掼到身后,身形快如闪电,紧贴地面瞬间蹿到陈守拙脚下。
姓周的要夺枪!几乎没有太多艰难的抉择,陈守拙在动物抢夺的本能和人类自保的理智之间飞快的选择了前者——他也扑出去夺,却以豹子猛扑一跃而起的姿势。望远镜中忽然出现一截头发修饰的圆弧,像山丘移进视线,对上准星,枪声再次响起,地上的周畅卿好似蛟龙翻江,抄起□□再给倒地的陈守拙补上一枪。
这个无法用人类语言形容其恶行的坏蛋终于停止了他造孽的一生。也让周畅卿耗费了最后一丝力气,一脚踏进黑暗的黄泉路,还是蕴华倾盘大雨似的哭声让他回头。他笑笑,用眼神示意她拿起他手中的枪,薛明臻没赶来之前,蕴华还是有枪自保最保险,梅思和不是中立的人,不能掉以轻心。
都什么时候了他在还顾念她,蕴华眼里心中雨骤风狂。
“别哭……”他说,“原本没什么,你一哭我就疼了。”
“我拜托你孟澜,坚持下去,一定坚持下去!”
“如果我死了,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找明臻好好谈谈?”
“别说了,留些力气……”
“答应我……看见你过的好,死也死得瞑目些。”
成片的鲜血从他腹部涌出来,蕴华流着汹涌的泪用两只手替他死死堵住,哀哀地求他保存体力别再说话。汩汩的血与她的泪同等澎湃,她脑子里起了风,所有念头都被刮得满天弥漫,那一枪本该打在她身上呀。
薛希来什么时候冲进来的她不知道。他对上周畅卿涣散的眼神叫了句孟澜撑住,这就送你上医院。是谁拿绷带在周畅卿的肚子上缠了几圈蕴华也没看清,只知道在薛希来背起周畅卿的一刻,也从地上爬起来紧跟其后,泪水模糊了视线,随便反手一抹,满脸是血。
血迹混合泪迹,干涸之后变成若干蜿蜒的纹路,她成了恐怖大花脸的血猫,体面全无地蜷在公济医院的手术室外供人来人往观瞻,包括站在楼道的阴影里、站得成了阴影的一部分的薛希来,也目睹了整个过程。
芳芳当时就在医院值班,听到消息赶过来,见此情形暗暗吃惊。打了水过来给蕴华洗脸,蕴华呆呆地像抽了魂,完全变个人似的由芳芳摆弄。只是当芳芳问起她要不要跟自己去换一身衣服时,她像个帕金森患者止不住地颤抖,不停地摇头,“我不去,哪儿都不去,我要看着孟澜活着出来。”
芳芳劝她:“腹部大出血,手术时间短不了,二姐不妨先去换衣服,是我的备用衣服,也算干净。”
蕴华的帕金森症状还在持续发作,“不换,我不换。他毫不犹豫地扑过来,那一枪本该打在我身上,里面躺着的人原本是我啊。”
在她生命的不同时期,有过三个男人以不同方式留下浓墨、重彩和惊艳的痕迹,而她可以回赠他们的似乎只有泪。投我以木桃本该报之以琼瑶,泪又算得上什么,泪腺的分泌物,化学成分是水、少量无机盐和蛋白质,大凡有泪腺的生物都具备的东西。她只有这寻常普通的东西,酣畅淋漓馈赠他们,此外她什么都做不了。
这样的认知,也是到了民国二十七年,她走在汉口的六渡桥商业街,在经历了一次次背井离乡之后重遇她的“重彩”,所有颠沛流离的情感都找到归宿,唯有报以大哭,那时的她才意识到。
而今日,此时此境,真实的情况是还有桩桩件件大事等待她执行——按原定计划,南本实隆前脚死,后脚牛嵩就该踏入蒲淞警察局的大门。这之后蕴华拿着警察局出具的牛嵩的口供召开记者招待会,以铁一般的事实洗刷自己双料杀人犯的冤屈,同时昭告天下,犹太人沙逊先生愿意无限量购买薛家银行发行的债券,薛家银行发行多少沙逊先生就买多少。有沙逊先生的信用担保,市场将毫无疑问沸腾起来,存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流。至于薛家与沙逊家族的关系,全部来自多年前蕴华帮助了当时濒临破产的康少渝,小小的善念竟然在多年后酿出巨大的善果——成为沙逊女婿的康少渝感恩戴德牵线搭桥矢志报恩。这一段渊源蕴华暂不打算公开,市场传得越是神秘,薛家银行的信用越能快速恢复。原本环环相扣,每一处关节都需要她露面亲为,若非邵秘书急得眉毛胡子一把抓,她能不动一丝声色维持下风直至最后,力求一鸣惊人。她撂下准话,“午后挤兑人潮必将减少”,好比孔明轻摇羽扇说借来三日东风,那个本该登坛做法的人却在最后那一刻不见了,逡巡在手术室前,褪下精明,一身狼狈。
除了不值一钱的眼泪,她什么大事都不做,等待,默默祈祷周畅卿活着从手术室出来,就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大的事。
这个时候,季夏的毒阳格外关照罗浮路,公租界的巡捕们头顶骄阳清理尸体核对死亡人数,拿消防水龙头喷射地势低洼的马路边积存的血迹,一片怨声载道。这几年蓝衣社没少暗杀日本特务,不论公租届还是法租界的巡捕早已习惯事后清理战场,将收敛来的尸体交给两边的人,至于他们以后再如何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就不该租界巡捕狗拿耗子了。
只是今天的阵仗不小,死了十好几个日本人,蓝衣社的伤亡主要集中在罗浮路28号,屋子里躺倒六具尸体,据现场情况勘察,应该还有人重伤而逃。
从事这一行当,消息可靠灵通是基本素质。赵全功和景泰率领各自的小分队回到法租界的安全屋不久,通过各自当天的遭遇再有一路而来的各路消息,两人略一碰头便率领小分队迅速撤离——李先生死于叛徒出卖,不仅眼前的安全屋名存实亡,所有的活动区域、活着的人的联络方式、情报任务一切都必须重新洗牌。他二人是李文白一手带出来的徒弟,深得师门精粹——理智重于情感。且等揪出叛徒血祭先生那天,再让他们大哭一场。
而在此之前,叛徒人选锁定张翼飞和小赵——敛尸房里独独缺失的两具尸体。直到三天后的傍晚,因为某个似是而非的原因封锁数十分钟的愚园路刚刚解封,那些被困住的人、车和货物乱成一锅粥,张翼飞一瘸一拐的人影与乱粥擦肩而过,径直走进愚园路深处,直到被七八把□□逼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