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她和薛希来目前的状况,蕴华以为同一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难免尴尬,然而往下几天竟很少能在家里碰见他。没有郎笑藕丝长,何来长丝藕笑郎,事有多蹇,也好,无暇做那怆怳之叹。
一早起来就接到消息,通茂纺织厂因为贷款数额巨大,而产品销售、现金回流各个方面跟不上,已决意申请破产重组。这就是陈守拙所谓的“明早见”。蕴华紧急召集几位秘书和总经理古静斋,命他们尽快拟订一支破产清算小组进驻通茂纺织厂,将抵押给他们银行的那些厂房、机器、原料和库存第一时间清算拍卖,以期尽量尽早挽回损失。
早有市里的救火队抢先一步出发,可惜,整个通茂纺织厂已经付之一炬。
挤兑的人潮里除了一般的小客户,许多大客户也开始坐不住了,每次支取一两万的大有人在,连夜筹集的上百万眼见着不一定能挨过当天下午。蕴华挂掉古静斋的电话,转而打电话去天津找两个工厂的财务经理,利达碱厂那头表示还有十万流动资金,原本打算端午过后转去宁夏新厂的,既然东家要急用,可以先把这笔款子调出来。
蕴华只好说:“那便算了吧,新厂的进度不能耽误。”想了又想,又叮咛嘱托,“不仅不能耽误,还必须加快,争取九月份之前投产。”九月是她最悲观的预期,哪怕日本人在端午之后立即发动进攻,二十九军再不济也应该能坚持三个月,三个月的时间,足够碱厂搬迁撤离,所以新厂的建设绝不可停止。对方理解她的意思,叠声说:“明白,东家放心。”
事到如今,碱厂不能寄予希望。盐厂这个月还能再抽出二十万,只是面对汹涌的挤兑人潮,二十万只怕连个声响都不曾听着就没了。而药厂深陷官司全面停产,之前堆积的药品难以销售,现金也无法回流。她手上还有些珠宝首饰和古董,脱手起来却费时费力,若一味求快必得贱卖,尤其那些古玩,都是父亲生前珍爱,下策,都是下策……蕴华抱着两只胳膊从书房的这头踱到那头,最终站定在玻璃窗前。不得不承认,这是迄今为止她经历过的最大一场危机。
她只在清晨时草草喝了一杯牛奶,然后往返在银行、药厂和警察局之间,好不容易回趟家,已经是下午两点。白芍本就很担心,见到她回来赶紧将事先熬好的鸽子汤重新加热,推开她书房的门,满室清冷萧瑟,蕴华最窘迫的时候,只有自己嶙峋的孤影紧紧相随。白芍见此情形不由得心中泛酸,几乎洒泪。
她伺候蕴华喝完那汤,见机劝道:“二小姐不如换了衣服踏实睡会儿?时间还早呢。”
这种情况下怎么可能睡,蕴华只在躺椅上养神。白芍看她合着眼睛,便蹲在她脚下把皮鞋轻轻褪下来,又将一双家常爱穿的苏绣描云纹镂空软缎鞋放在脚踏旁边。刚做完这些,芡实急哄哄进来说:“快、快给二小姐穿戴好,不要脸的打上门了。”
梅记者长长的卷发只在耳侧拿珍珠发卡掖起,穿着浅蓝留香绉无袖低胸长连衣裙,想来也意识到自己暴露过多,又特意在肩上披了件西服。这种装扮在欧洲也常见,貌美的女士身着男装,更有种魅力难描的野性美。只是,女人视服饰如战袍,这男装必定有说法,她如此打扮登门造访,坐在别人家里正堂之中腰杆挺得笔直,真像得了势的姨太太上门搅缠,怪不得芡实背地里愤恨不平地啐人。
薛家是读书人家出身,办实业的时候接触社会各界,又很有开明思想,光看薛公馆的内饰并不一味追求财大气粗的堂皇,富贵之中透着古雅,更有三分居家的温馨。初夏的阳光透过楼梯间的窗户洒满整个厅堂,午后的热风把白色蕾丝镶边的窗帘吹得飘飘洒洒。爱巢如此,再添上夫妻呢喃、孩童欢笑,这就是个再完美没有的家庭。
梅思思向往着,不禁越发认同那人的观点。
“凡事总要自己争取,不争上一争,那便彻底失之交臂了。”
梅思思并非不想争,只是权利可争、财富可争,却没听说爱情也能争。她说:“他们夫妻恩爱,只怕我到头来也只是枉作小人。”
“嗤——”那人轻蔑地笑了。她一身沉沉的黑,黑草帽沿下垂出来足有两尺长的绿色纱面网。随着笑声,讽刺的目光从那面网背后飞溅出来。
梅思思那时才留意到她的面网上嵌着一只金刚石点睛的黑宝石天鹅,随着面网飘飘拂拂,黑天鹅的眼睛忽亮忽暗。亮的时候,依稀还是十几年前那个温婉似水的小女孩,只是一旦暗下来,却如一股暗流将人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
“我知道你总有所顾虑。说实话,这又有什么?论先来后到,你总在她之前。也不必对我说老话里的‘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毁不了的才是婚姻,毁得了的那叫孽缘。他们早已心生隔阂,你此时不把握时机,还等什么?”
“我……方便打听,他们之间为何隔阂?”
黑天鹅的眼睛再次亮起,似乎就等着梅思思有此一问。而照片早已准备好。
梅思思将照片还给她,将信将疑,“这照片从何而来?真的还是假的?”她是资历精深的老记者,当然知道照片也能造假。对方却劝她不必关注细枝末节,“你只要知道,我大哥愿意相信照片是真的就行了。”
“这么说,是这些东西离间了他们?你做的?”面网后面那张美艳的脸又笑了,梅思思却觉得那只是一张抽离了灵魂的□□。
“诚然我大哥是因为这个心灰意冷,这恰是你取而代之的最好时机。”
“为什么帮我?”
面网随着主人摇头而左右摆动,继而一阵长久的沉默。就在梅思思以为不可能得到答案的时候,对方的声音缓缓响起,“听说过开阳双星吗?”
“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