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历的四月底,离端午还有些日子,上海已然入梅,细算算,比往年都要早些。却不妨碍人们过节的热情,赶在风雨收稍的缝隙,家家门前的艾草和苍蒲早已一步到位。
蒲淞是富镇,得益于吴淞江和新泾港水路两便,北码头舟楫繁忙,上了岸往镇中心一路而去,那些米店、烟什店、南北杂货店、茶馆、鲜咸肉店、棉布百货店、饭店、油酱店、豆腐店应有尽有,修船厂、榨油厂、轧粉厂、砖灰砂石厂和药厂也不在少数。市面繁华,镇上的石库门就比别处略显地道,石料门框,繁复的门楣,高高的马头墙架出了一片闹中取静的世界。
沿着一圈圈石头围束的门框往前走,有一户人家与众不同。当然,门扇也是乌漆实心厚木的门扇,铜环也是那副铜环,只是这家的门框上没有朱墨钟馗画像,也没有菖蒲、艾叶,只有一对半新不旧的葫芦门符,看得出有些日子了。
大约是主人家也意识到了,天井的阴凉处,两个老妈子拾掇着带根的艾叶和菖蒲,大剪子准备好,正打算束菖蒲宝剑。她们身旁,一个四、五岁的女娃娃自己玩着一套精致的家家酒玩具——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的菜肴都是泥捏的,外面过层油漆,就跟旧式婚礼的宴席一样,果品、鸡鸭鱼肉、小碗小酒盅,无一不有,每件都惟妙惟俏。她玩得久了,无趣的很,撇下玩具穿过天井,迈过高高的门槛,手脚并用爬上了客堂二楼,那里有他父亲的书房。
这是羽衣和许崇年的女儿。小姑娘很乖,看父母正在说话,她眨巴眨巴眼睛,掉头又自己玩去了。
屋里头,羽衣站在一面镜子前,低头系旗袍斜襟最上方的两颗扣子。她刚从薛公馆回来,沾染了一身的药味儿,进门后只好什么都不做,先换衣服。她身后,对着账本拨算盘的许崇年不由得放下笔。他常年与中药打交道,嗅觉异于常人,一下子就闻出来了。
珍珠母、丹参和蛤蚧,都是肺上的毛病。
这便问:“你今天去薛公馆见着二小姐了吧,她的病到底怎么样了?”
“心悸失眠、虚症在肺,吃了几个月的药,要说一点起色都没有也不至于,但没有根治,终归还得调养。”羽衣在藤椅上坐下,长长叹口气,放低音量说:“要紧的是我听薛公馆的几个老妈子闲聊,薛师长恐怕外边有人了。”
许崇年手上一抖,拨错了两颗算珠,不得不退回去重算,“不可能。”
“说是从旧历年至今,一直没有回家。”
“就这儿?”
羽衣瞪眼瞧他,“一个男人,长久不回家,还不够说明问题?果真那般,我替二小姐不值。”
“那也得分人。如今北平局势紧张,薛师长一直在外练兵,顾不上家里很正常。你可别听那起子老妈子乱嚼舌。”许崇年自认不会看错薛师长,昔日的北平大才子,人品贵重,不是那等轻浮孟浪的负心人。当然,他让羽衣一大早就赶往薛公馆不是为听一耳朵东家的私事,而是有重要的情况需要面呈,所以言归正传,“你将事情告诉二小姐之后,她怎么说?”
“嗨,快别提了。”羽衣说起早上的情形来。
她到的时候才不过八点半,银行的几位秘书已经早到了,在书房里轮番等蕴华批示。羽衣不知道他们将要讲到什么时候,只好先在过道里等。过了足足三刻钟,秘书们也未离开,蕴华又有北平来的电话要讲。她讲话的功夫,白芍将熬好的汤药送进屋,只听得屋里一阵惊天动地的咳。稍后白芍退出来,路过羽衣身旁,冲她使了个眼色,羽衣便与她一道儿拐进旁边小茶歇室。
她开门见山,问起蕴华的病。
“总是反反复复,”白芍忧心忡忡,“这阵子,大夫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顺肺气、平肝火。可就是刚才,因为给一家什么通茂纺织厂放贷款的事,一早起来与几位秘书商量几个来回,都一致认定不能放。结果北平那边老爷一个电话过来,三十万的款子,让放给通茂纺织厂。二小姐在电话里理论半天,说这个通茂纺织厂路数不正,也未能让老爷改变主意。挂上电话郁结好一阵,还说顺肺气平肝火呢,吃过药就咳,你也听见了。”
羽衣思量了下,“生意上的事,主张大不相同也是常有的,二小姐该看得明白。”
白芍就说:“不单单今天一桩,这阵子也不知怎的,老爷几次三番驳二小姐的主意。”
一个是东家,一个是东家的尊长,孰对孰错,哪里轮到羽衣置喙。她想了想,“那么你的意思呢?”
“从卫少爷出事以来,似乎不顺的总比顺的多。你今天过来,别不是也有不好的事吧?”羽衣被她这么一说,讪讪的笑了笑,白芍见状,恨不得啐自己,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许太太,您是好人儿,就赏我们二小姐一天空儿,今天来就当寻常问安,有什么咱明天再说,成么?”她说。
这么说,羽衣并没有报告情况,许崇年捋着嘴唇上的两撇胡子,陷入沉思。羽衣见状,唯恐今天自己办砸了事情,忙问:“我寻思没准儿是你多虑了,再说现在也没有发现什么不是么。难道已经很糟糕,多一天都等不得了么?”
正月里卫少爷出事之后,大家都预感到与日本药厂的第三轮竞标将是场殊死决斗,双方必定使劲浑身解数以求获胜。果然投标当天,医院方面临时宣布再增加两家投标企业,且中标规则也做了修改—— 取四家投标企业报价的平均价,离均价最接近的一方胜出。据说此举出于避免过度竞争,毕竟,若一味只凭低价取胜,中标之后为挤压利润难免偷工减料,一旦出现质量问题影响的还是医院的声誉。负责投标的许崇年看现场的情形便知要坏菜,新增的两家企业不是京年药厂的朋友,那便是日本人安排的,他们三家私底下早已通过气,以三对一,他们占大头,平均价自然他们占优势。
好在所有的坎坷都在蕴华的考虑当中。就在许崇年从上海出发前,她曾交给他一个锦囊,“投标那日如顺顺利利,这东西便没有用武之地。若临时刮起妖风,你当用得上。”
有此未雨绸缪,最后的赢家毫无疑问是京年药厂。然而根据京年取胜的关键条款,虽然报价正常,却允许医院延迟两年付款,也就是说,第一年的款子要第三年末才能收回。这对京年药厂的现金压力可想而知。许崇年拆开锦囊看到字条的一刻,只觉得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即便最后赢下来,药厂也未落得多少实在的利润。然而事后再细算,此役胜,京年赢得的不仅是一个同仁医院,亦不局限疫苗一宗产品,抗疟疾药青蒿琥酯、北平年字号的招牌药都将凭借这股东风吹遍整个中国市场。
届时,深陷在同仁医院周转不开的资金,自有其他市场源源不断的订单补充进来。所以只要开足马力组织生产,剩下的就擎等着数钱吧!
他一叶障目,还是二小姐深谋远虑。
三月份始,确如料想的那般,订单如雪片般纷至沓来,整个药厂人人连轴转加班加点。苗头显现在上个月,几大药店和医院老客户的订单量锐减,许崇年打电话过去,对方客客气气地说前几个月进的货太多,一时间销售未完,过一阵子有需要再联系。做生意也有起起落落阴晴圆缺,短时间销售不好,没关系,不影响大局。可这个月,又新添了几家不再续订单的老客户,许崇年开始隐约觉得不对劲儿,直觉告诉他,有同行撬走了京年的客户。可再一琢磨,不应该啊,京年出厂的药品均有独门配方,要想取代它,不是他许崇年自信,市面上有同等研发实力和生产能力的药厂,还未出现。
蹊跷啊。他思来想去,只能将情况上报,请二小姐裁夺。
眼下羽衣问他情况是不是很严重,多一天也等不得了,这倒也不至于。只是绝不可忽视,毕竟销售未跟上,之前开足马力生产的药品就有积压的趋势,货物积压等同于现金无法及时回流。根据他这几天的反复测算,若到下个月底情况尚不见好转,资金链方面的掣肘就会爆发。所以,即便今天羽衣没有当面汇报情况,至多明天,他也必须亲自前往薛公馆,不能再等了。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还是晚了一步。
民国二十六年的五月二十八日,尚在旧历四月。
快要日出了,穹顶泛出蟹壳青,一缕阳光穿过枝叶的间隙打在路面上,几只乌鸦落下,嘎嘎嘎乱叫一阵,整片贾尔业爱路的法国梧桐顿时鲜焕活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