璟岳大病初愈格外依恋母亲,此刻谁也没敢告诉他他母亲也已离家出走。但孩子的灵性奇妙,他一早起来就发蔫,不吃不喝,呆呆在穆青梵怀里出神。奶妈妈和芡实、玉竹几个拿着他往日最爱的飞机模型逗他,他也爱答不理。迦南赶过来时见此情形当即想了个主意,“带上你最爱吃的东西和玩具,咱们一起找妹妹玩去?”
自璟岳上回风寒感冒以来,为防止病菌过给璟玉,俩孩子已经十几天没聚在一起玩耍了。迦南想,这总该对璟岳很有吸引力吧。
奶妈妈却说:“这可不行卫少爷,万一小少爷在小小姐那里哭起来找妈妈,小小姐也会跟着哭闹,她还那么小,更不好哄了。”
迦南哄孩子历来只有三板斧——吃、喝、玩,如今都施展不开,他也束手无策了,向穆青梵交代了下自己的行踪就出门去。
此时大街上已经宣沸起来,鞭炮声此起彼伏,孩子们兴奋地穿梭于各处看烟火,街头巷尾都有人在议论不止,电线杆、院墙上早已被糊上“还我河山”、“国共合作一直对外”,“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宣传海报。大学生们除沿主要干道张贴海报散发传单,另有盛大的游行庆祝领袖脱困,哈德门往北的大道竟都被游行队伍占据,简直水泼难进。听说晚上六点在太庙集合,还要在□□前火炬游行。迦南无法,隔街站着看了许久,等一茬又一茬的游行队伍过去,才叫了辆洋车赶往南池子大街。
期间有人过来给他塞号外,“领袖脱险”四个大红字就占去了半页,所幸好歹还给国共二度合作基本原则——一致抗日剩了点版面,再就是关于张、杨二人下场的各种揣测。
迦南当时唯一的感觉是真要开打了。
南池子紧邻□□,也属游行队伍攻占重点,迦南见到唐太太时已是下午了。唐太太因为电话里听说迦南要来,估摸也许有好消息,早已心焦地等在客栈外头,远远见了迦南就迎上去。
迦南笑说:“声势闹得这般大,想必您也知道了,西安的事和平解决,两党合作,这对唐先生的案子无异于天降喜事啊。”
这点唐太太也想到了,紧张了许多日的心情得以缓解,人看着也精神焕发。
“这可真是老天相助。你只说接下来咱们该怎么办?”
迦南说:“等两党合作的细则下发落实,到时候各地的□□都将陆续释放。
唐太太一愣,“等?什么都不做干等?”
“当然不是”,迦南笑说:“该疏通的咱们也得疏通,至少让唐先生在里边舒服些。过几天我有个要好的美国记者朋友从西安回来,届时我请他出面做个中间人,警察局给美国人面子,一番疏通下来,又有国共合作在先,想来提前释放唐先生对警察局而言也不是什么难事。”说着话将事先备好的一沓钞票推到唐太太眼前,“这个您先用着,如若不够,过几天我再送来。”
唐太太回想起自己一人无依无靠四处求人无门,老家那边虽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却无人愿意在他们夫妇落难的时刻帮衬一二。反倒是迦南,昔日在柏林他未有多得他们夫妇照料,不过就是上他们家吃过几顿饭,眼下却忙前忙后费力破财地帮助自己。果然,锦上添花不算什么,雪中送炭才知人心可贵。
她心里感激之极,却不知道迦南没少惭愧。有钱有社会地位的人对处于危难的朋友施以援手远没有生活在风雨飘摇中的穷人来的潇洒随性。总有种种顾虑牵制。譬如眼下,他只要动用二姐的名义给城外的二十九军去一封信,军方出面所到之处必定畅通无阻。这等不影响大局的小事,想必二十九军不会不给二姐面子。然而他却不能这么做——涉及敏感事件,他需顾及大哥,为免二姐为难,他甚至没向她提起这件事。
“不不,钱我这里还有。”唐太太说。
迦南笑说:“打点警察局里里外外用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唐太太不必推辞。我二姐特意交代了,咱们多年的友谊不必在乎这点身外之物,只要唐先生顺利度过难关,一切都值当。”看了眼手表,“赶早不赶晚,要不您准备准备,我现在就陪您走一趟警察局,顺带将情况当面告知唐先生,请他宽心再坚持几天。”
唐太太也不是拖泥带水磨磨唧唧的人,心说穆家姐弟的情谊她记下了,将来有机会,一定报答。眼下确实还是办正事要紧。
果然如迦南所料,警察虽未明确何时放人,但有钱疏通,对唐氏夫妇也算客气,最后还有个小警察将迦南和唐太太送出来。
迦南回到薛家时天已全黑,他直奔璟岳那里,却见芡实和玉竹两个进进出出,一问才知道璟岳不肯吃东西,脾气上来还将碗碟挥倒,她们忙着收拾碎渣子换地毯。而穆青梵听说后破天荒地批评奶妈办事实在不得力,叫另做一份饭菜,她亲自哄孩子吃。此刻璟岳被她抱在怀里,璟岳当然知道眼前的老人是自己的亲祖母,一开始脾气有所收敛,但死活不肯张嘴,后来实在逼急了他就含上一口汤乱喷,只一下子,穆青梵的衣裙、头发、脸颊上全是汤汁,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她这一辈子哪里被儿孙辈这么糟蹋过,那瞬间说不出滋味,只是不免埋怨薛云来夫妇不负责任,一个两个都任性,扔下孩子说走就走。而转眼见璟岳一副恓惶模样,不忍心训斥孙子,反而越发心疼。
此刻屋里就奶妈妈一人从旁伺候,她因不久前从穆青梵处领了个办事不力的评语,暗道自己奶过的娃娃也有三四个,这么邪性的还是头一回遇着,既然说我不会带孩子,那么我便少说话吧,少做少错。于是眼睁睁看着璟岳从头到尾一通胡闹,也不知道规劝,更不提递个台阶叫他向祖母道歉。
迦南见状上前抱起璟岳,“你不吃就不吃吧,怎么乱喷呢?好孩子不该这么办事的。”
薛云来不在家的日子里,迦南作为大房唯一的成年男性,早已成为璟岳儒慕的寄托,他轻轻一句,璟岳当即耷拉下脑袋,“我错了。”
一面不忘悄悄望向迦南。
迦南笑说:“你不该对我说。”
璟岳从他怀里挣下来到穆青梵跟前,见祖母的裙子上一团污糟的汤渍,想了想,扯下自己的围嘴往上面揩,“祖母我错了,下次不了。”回头可怜兮兮地瞧迦南,大眼珠子里能汪出一潭泉水来,仿佛在等他一个嘉许。
迦南笑了笑,冲外叫芡实过来,带璟岳去换过干净衣服,又吩咐玉竹再取两份糊塌子,稍候他来喂孩子。他从头到尾没正眼瞧过奶妈妈,亦没有一句重话,奶妈妈却瞧出不妥来,腆着笑脸过来说:“卫少爷,还是我来喂小少爷吧。”
迦南淡淡的,“不必,您老人家这一向辛苦,多歇着吧。”
奶妈妈知道肯定才刚自己在一旁袖手旁观的事让卫少爷瞧见了,愈发小心翼翼赔笑脸,“哪儿能呐,东家请我来就是照顾好小少爷的。”
迦南抱起璟岳坐在自己膝盖上,学了声动物的怪叫,引得璟岳呵呵笑不停,迦南也笑了,却不再与她论理。
奶妈妈顿时臊得无地自容,借口给璟岳切水果躲出去了。芡实冲她的背影叫了声作威作福的东西,该着,胳膊肘捅了捅玉竹说:“她瞧着三少奶奶这一向没心思,大少奶奶不在家太太又上了年纪,璟岳少爷离不开她,又走了当年济华少爷的奶妈妈的老路了。”
玉竹说:“想得倒美,这下领教了吧。哪怕大少奶奶不在家,照样有人能治她。”正说着,只见进来一人,披着条又大又长的湖水绿羊毛披肩,几乎将脑袋和整个人都遮住了,只露出两只眼睛。
她还未说话,眼神溜向门外的璟岳已经从迦南身上滑下来,跑到她跟前欢天喜地大叫妈妈。
“是我。”馨来摘下披肩,蹲下,“好些天没见姑姑,想我了是吧。”
不是妈妈……妈妈到底去哪儿了?璟岳倒退几步,瞪圆了眼睛,就在迦南和穆青梵暗叫糟糕的时候,哇哇大哭起来。
璟岳之所以把馨来认作婉华,是因为婉华也有一条相同颜色的羊毛披肩,那些天她总是披着它坐在窗边,一坐就是一天。在璟岳的印象中,妈妈就该是湖水绿温柔的颜色,而既然眼前的湖水绿不是妈妈,是不是她的妈妈就这么没了?他又惊又怕,发作起来简直气势惊人。
先不说一干人等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没将他哄住,最后璟岳是自己哭累了、喊哑了睡过去的,单说穆青梵看着孙子的睡颜,今天总算挺过去了,疲惫之感得以缓解一两分,然而想到明天后天不知如何呢,只要婉华一天不回家,璟岳就可能无休止地闹下去。她的心又高悬起来。
几人从孩子的卧房退出来,馨来看穆青梵的状态实在不好,就叫小樱给她泡西洋参茶。穆青梵手捂瓷杯,忆起蕴华在家的时候不论多忙晨昏定省从未有一日间断,相比之下婉华就勉强,而现在两个儿媳妇都不在身旁,这等细微体贴处也只有馨来能想到了,心内又不免一阵戚然。
“听二太太说你这一阵身体不好,怎么不在家养病,还跑回来了?”
馨来轻轻笑道:“并不是什么生病。”
穆青梵看她的样子也想到了,“这是又有了?好事,太好了。”她真心替馨来夫妇高兴,只是笑容在脸上持续片刻便消失不见。
馨来未曾留意那些,她问:“婉华呢?我怎么听我母亲说她离家出走了?究竟怎么回事?”
“上哪儿了?我去找她回来。有什么想不明白的地方,我来开解她。”
“我着人打听,她搭乘最早一班飞香港的航班,想来此刻人已经到那边了,你如何见得着她!”穆青梵不由得叹息,“由得她去吧。她和云来的事,我们不好干预,总要他们夫妇面对面把话说清楚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