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葡萄美酒夜光杯。北京饭店这一场庆祝友谊的晚饭推杯换盏直至深夜,迦南才得以抽身,回到穆宅他的院子中,想了想,还是应该过去看看薛凤来。既然现在混到一处,尽管不知道他哪里惹恼了日本人,终归他今天的难堪他看见了,不表示表示,来日面儿上不好相处。给日本人办事都有早晚,多个帮衬一二的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
在薛凤来的外书房里,等待的功夫,瞄了眼他的几幅悬挂的书法,不得不说,薛家三兄弟的学问无可挑剔,单说他们的字,就各有所长。大哥是铁画银钩苍劲古朴,而习褚体的薛济棠已达到行间玉润的境界。这样一个人,明明可以大有作为,偏偏干尽斯文败类的勾当。
豆蔻过来说薛凤来手头上有些紧急公务,今夜恐怕不得见了。迦南便告辞出来。豆蔻一直将他送到东门半亩园,冬日的菜畦了无生趣,荒苔枯藤上篱笆,夜色中的豆蔻相比之下成了最大的亮点——娇艳欲滴的年轻面庞扬起一个任君采撷的角度,只要对面的人一个眼神,一点点细微地暗示,她就做好准备,随时把自己从那身蓝底白花收腰身的夹袄中解放出来,奉献给迦南。
表面上装得越不正经,内里越是正经体统的迦南,咬紧后槽牙抑制无比恶心,细长的手指伸过去捏豆蔻夹袄的袖子,随即放下。倘若这时豆蔻趁势扑过来投怀送抱,他只剩落荒而逃一条路。
“怎的这么单薄?你们夏姨奶奶不给你做衣裳么?我倒认识几个专给姑娘太太做衣裳的裁缝,手艺十分的好,赶明儿你得了空,我带你过去做两身?”
男人下流不可恨,可恶的是嘴里说得美妙动听手上依然循规蹈矩,诚意呢?豆蔻气急,打掉迦南的手背过身去跺脚,“虽说是奴才,做两件裙子的钱我还是有的,就不劳卫少爷费心了!”
“哎呀,好好的怎么就恼了呢——”,迦南眼见她要跑,迟疑了下,还是追了出去。
豆蔻并非恼,她光顾自己调情,差点忘了还有正事要办——二少爷叫她悄悄把小花叫来。二少爷今天挨了打,此刻正乌眼鸡似的想杀人,她若连传个人的差事都办不利索,必没有好果子吃,所以卫少爷美色再引人,也得放放。
“讨厌,你再跟来,我喊了啊。”
“好,好,那我走了?”迦南目送她在黑灯瞎火之中钻进五福堂的天井。
不对劲——五福堂是佟老太太招呼他们满人举行萨满祭祀的地方,前不久冬至那天刚供奉过糕酒焚烧纸钱,当日熄香撤火之后就锁上门,闲人勿进,今夜整好无人。既然无人,豆蔻往那里跑什么?
然而五福堂再往西北就是桃林。想当初老花匠林叔就死在桃林。
原来……玄机在桃林!
围脖甩过颈后露出双眼,迦南左右瞧了瞧,一脚踩上五福堂山墙题刻的凹槽,荡过去攀住瓦檐,纵身上了墙头。微一打量,悄无声息地沿着成片屋脊往北抄去,直到面前亮光显现——轻微响动过后,窃窃人声,还有嘶嘶穿过树梢的风声。
他两眼紧搜,可惜对方人隐身在树林深处,隐隐约约有个廓影,但究竟如何,是男是女,鼻子眉毛,如同上次一般怎么也无法分辨。
却不能再跟近了,今夜月色透亮,一冒头就是一片再清晰不过的影子。
他紧趴在原处,一动不动,既然不能看,那就听。
“……要是二少爷问起来,就说是大少奶奶和大少爷主使……”豆蔻的声音在说,“放心,姨奶奶答应你的事,将来一定办到。”
迦南伏在低处,双手死死按住脚下的瓦片,等待那人的回应,却只有闷闷哑哑的两声,如同蒙着布敲鼓,如论如何也听不真切。
那人身上有功夫、隐藏踪迹、狡猾又训练有素,难怪能够钉死在薛家。迦南琢磨片刻,原路返回。今夜也就到这儿了,不能再待下去,任务尚未完成,绝对不能暴露自己。
薛凤来民国二十年开始给日本人办事,擒黄庚夺地图、劝降汤玉麟,到杀何舒漫,哪一次不是无往不利。成功的次数多了,人难免飘飘然,总以为天上地下没有办不成的事儿。他薛凤来亏就亏在出身上头,倘若生在日本,现而今何止外务省下北平领事馆里边一个小小的课长,做尽刺探情报杀人动粗的勾当,上边还有南满和土肥圆压着,说白了就是个高级马仔。这乱世,强者为王,既然天将降大任,就安心拿日本人的俸禄仗日本人的威风,为什么不呢?私底下另起炉灶也未为不可,拿日本人给自己抬轿子,往中国人里边抖能耐晒履历。
然而,在南口的野山洼里被日本人海揍一顿,手麻了眼肿了,分筋错骨似的疼,薛凤来无比狼狈地躺在床上,回想事情头尾,显然,日本人全知道了,南京铁定去不成了。之所以此刻还能脑袋顶在脖子上四肢健全,全看他是土肥圆的学生的份儿上,但这个身份只能保他一次,唯此一次。
只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可以想见即便他绝了投奔南京的心,将来在北平,也只有坐冷板凳的命,再无风光的可能了。
受伤的人气血两亏,比平时更易察觉寒冷,夏菊挑了挑墙角的火盆,多放几根炭,撂下铁叉子,端了热水近前去,人跪在床前的脚踏上,绞了热毛巾给薛凤来擦脸。他额头有块伤口尚未结痂,鲜红的血道道织成一片血肉模糊的网,她眼里蓄满摇摇欲坠的泪,擦到那地方时轻轻地避开了。这一贯体贴周到精心伺候,一概不论薛凤来在外边是王八还是大王,回到这屋里,他就是她头顶上的天。
腰下边垫了块软枕,人坐舒服了,薛凤来打量的目光从夏菊身上撤下来,又开始盘算起今天的事——出卖他的人,既然不是眼前的这个,那又会是谁?
耳边有人低声饮泣,是夏菊斜着身子坐在床沿上哭,一边揩着红肿的眼睛一面忧心忡忡,“这帮人也太不讲情面了,你给他们办了多少大事啊,说翻脸就翻脸!动辄拳打脚踢的,往后可怎么好?兰兰还这么小……要不,咱也跑吧?这两天大太太正和老太太闹分家,看她的意思打算跑去上海,日本的手再长,总不能什么地方都任他呼风唤雨吧?咱们也去上海?”
果然是妇道人家,想问题就是幼稚。现在大凡他有一丝潜逃的苗头,人还未出西直门,日本人已先将他就地大卸八块。不信即刻到石大人胡同口前后瞅瞅,乌漆麻黑的大晚上还若无其事游手闲逛的,那些蜷缩在墙角里看似无家可归的浪汉,腰里都别着枪,全是派出来盯死他薛凤来的人。薛凤来苦笑,“走不了了……”
夏菊慢慢露出惊恐慌张的眼神,随即捂住嘴,猛地背过身去。那十根成功让薛凤来认定她温柔小意的纤纤细指之后,却是张异常妖异的笑脸。
自顾不暇了吧,什么张三李四孟小姐,什么姻亲的财力南京的仕途,此刻统统都顾不上了吧,还是保命要紧!
关键时刻不离不弃、替他解忧的,只有一个她。就不信了,过了这道坎,往后他还能将别人放进眼里,孟小姐之流,靠边站了!
擅长变脸的夏菊再次面对薛凤来时,说哭就哭,“怎么办呢,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是不是……?”
她话说到一半没信心似的不说了,薛凤来一脑门子浆糊似的官司,眼跟前伺候的只有她一个,也是病急乱投医,随口反问她,“什么?”
“咱给日本人立一件天大的奇功,你的忠心与能力摆在那里,到时候论谁也越不过你去,非但前头的事一笔勾销,兴许加官进爵也不在话下呢。”
什么天大的奇功能扭转乾坤?非得是神来之笔才可以。薛凤来捻着手指,摇头,“难。”
夏菊被困境激起出奋发之情,“要不就办一件撞进河本心坎里的大事?”
薛凤来若倒台,在北平不消说铁定是南满的河本大作接管他的势力和位置。能否有活路,一切只有仰仗河本鼻息了。县官不如现管,投其所好,未尝不是出路。
“你知道河本想要什么?“
低头沉思片刻,夏菊犹豫说出来,“你忘了,从民国十六年开始他频频接触大老爷和隔壁死了的穆老爷,声称参股矿山和工厂。这几年听说为了窥探,连侦察机航拍都动用了。依我看,整个北平,那就是他最动心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