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头埋首于寝被,像个孤伶伶的鬼魂一样无去无从,那头薛云来却来势汹汹地闯入榴园。
正逢蕴华领着璟岳和璟玉吃饭。璟玉才出月子,什么早饭晚饭对她而言都不过是几口奶,可被蕴华抱在怀里挨着璟岳坐在一处,看着哥哥一口一口地吃得香,居然也会咯咯地笑。
蕴华点她的小鼻子,“笑了?哥哥都会自己吃饭了,吃得好着呢。什么时候轮到你呀?”
璟岳放下瓷勺,说:“大伯娘,等妹妹长大了我可以喂她吃饭呀。”
蕴华摇头笑说不行,“你可以教她读书写字,但是她自己能做的事情,还得叫她自己来。”
娘儿仨其乐融融,讲讲笑笑,没想到薛云来一闯进来二话不说就叫璟岳出去,找他的奶妈妈回他的屋子去。
身居内院,那些华丽的身外之物一概不要,蕴华着一件半新的家常夹袄裙子,金织锦软鞋,素颜白得像一道晨光。她对薛云来的气急败坏视而不见,照旧给璟岳加菜,柔声劝他吃完了虾丸再走。
那柔绮的眉目,仿佛岁月至此沉淀下来,什么手段心术统统不存在,她就只是后院当中一个受用安逸的少奶奶。若无那事,薛云来几乎作这般设想。
而璟岳大概从未见过父亲生气的模样,心里发怵,三两口扒拉了饭菜,站起来说了声父亲、大伯娘我回屋去了就走。
“这又是闹什么?”蕴华有些不悦,只是一霎而过,“你大哥在前边书房打电话,你有什么急事儿,也可以过去找他。”
“我就找你。”
这就奇了怪了,蕴华心说,这几日并未招你惹啊。她将璟玉放回摇篮,“是为了去武汉的事吧?我都听你大哥说了,也好,多走多看,用你们文人的话讲,那才有灵感。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需要我与大哥替你准备些什么?”
她幼年也曾是个摸鱼打鸟、一眼不顺便抽鞭子的混世魔王,现年虚岁区区二十三,当家理事自立得早,嫁入薛家后又是长媳长嫂的身份,说话做事威严有加,连带关怀都一派老气横秋的口吻。如果当年她嫁的人是他,他一定不让她负累至天性扭曲的地步。
然而世上的事说千道万,唯独没有“如果”二字。
薛云来讥笑道:“除了火车票还有什么可准备的,早走人早清净。”
厚道人的刻薄千载难逢,哪怕一星半点也是重磅武器,比本性奸滑的嘴脸更能刺人。话虽噎人,蕴华却不一味走寻常路,她可以锋芒毕露,因人而异的,别人蹬鼻子上脸呲哒到她跟前,她要忍也忍得,绝不以眼还眼。
人嘛,谁没有个心燥上火口不择言的时候,亲近的人当出气筒,这头强了那头软,才不至于闹僵了谈崩了。他兴许是这一阵俗事繁杂,而这一切全因她而起,蕴华温软和气,浅浅的笑靥很有些伏低做小陪小心的意味,“你这时候过来,还没吃饭吧,添双筷子跟我这儿将就一顿?”自作主张地替他拉开椅子,将一碟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蟹黄豆腐挪到他跟前。
平日鲜焕的一个人,万事不惧气焰煌煌,天塌下来她也敢用肩顶回去。若非有情有义,大可不必对谁委蛇。薛云来一身读书人的清气,又心软意软,蕴华跟前没原则没脾气,蕴华那头若疾声厉色,兴许他还能据理力争,可不料眼下蕴华主动软和,他发了一回怔仲,觉得事情也许不算陷入绝境,不免又振奋起来。
“过几日我和婉华去武汉之后,家里你就操劳了。”
才刚还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忽然又客气起来,薛彦平还是个孩子吧。蕴华简直要发笑,垂下眼,细长的眼睫盖住她的眸子,而他继续说道:“嘴巴长在别人身上,她们要说什么咱们控制不了,自己心宽些,别把路走窄了就好。”
这是当然,她虽生下孩子,但只是女儿,出了月子之后老太太等人的老生常谈在所难免,兴许姨太太的话题又要重新提上日程。她篱笆扎的紧,该怎么应付心里有数,只不过让他宽慰她,可就有些关公门前耍大刀的嫌疑。
蕴华给他面子,不住点头称是。
“父母亲年纪渐老,璟玉还小,我们还将璟岳也交你……”
“璟岳放在我身边,你们大可以放心。我打算先给他请国文、数学和英文先生开蒙。至于时间一长,你们还是得琢磨最好将他带在身边,否则日后孩子不与父母亲近……”
薛云来哎了声,“等我们在武汉置办了房子,收拾妥当,假期的时候再来接他。”
蕴华吃惊,“你们……打算在武汉安家?”不是做访问学者么,怎么变成了长居客乡,这可与薛希来说的出入很大。
“对,以后就在武汉定居,不回北平了。”
“为什么?”
薛云来哂哂一笑,“武汉好。”
他以为他言简意赅给出了答案,蕴华听来却是一长串问题,武汉好,那就是北平不好,故土缘何不好,是因为她?如果因为她妨碍他有家不能回,如果她和他注定不能单纯做大嫂子和小叔子,该走的人应该是她。
“我明白了……年后我将有一段时间离开北平,你也知道,即将与日本人竞标,我打算将京年药厂的生产销售各个环节逐一巡查过去,打铁还需自身硬嘛,届时少不得在上海呆上几个月。去武汉的事儿,你再考虑考虑?”
“已经与那边校务说定了,不好更改。”
“那么,过个一年半载也就回家吧,兄弟两人常年不在,父母亲嘴上不说,心里其实挂念得很。”
“再说吧……”他明摆着敷衍,让蕴华的罪恶感一下子满格,“三哥,我为我前些日子的言论道歉。也许我的行为有些不当,伤了你的心,但请相信我,我并没有逼你走的意思。我所有的目的都只是为了一家人太平。”
薛云来撇过目光,并不肯接她的话,倒显得蕴华的一腔肺腑干巴巴的没有诚意。蕴华默默望向他,话到此处,该表明的她已表明,再多的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说,如果真能剖心自证就好了。
顿时安静下来。
屋子里毕竟有个奶娃娃,安静不了太长,等到璟玉哭起来,两人这点各怀心事的静默也不复存在。换尿戒子蕴华熟练,只是干净的尿戒子放得比较远,于是叫薛云来搭手,“温毛巾,新尿布。”
收拾干净,又哄了会儿,璟玉继续呼呼大睡。
两人轻手轻脚走远些,直到确定不会吵到孩子,蕴华才呼出一口气,“这小丫头,哭起来恨不能掀房顶。”
“你现在很会照顾孩子,要搁以前那个笨呆呆的你,简直不敢想。”
“是吧?”笨呆呆?这样的注脚,也就他送,她才勉为其难地收。
“这样很好。我已决意离开北平,你又何必多此一举?将东西还给我,我远走华中,从此婉华好,你也好。”
他这一段时间言行谨慎回归正途,蕴华都看在眼里,欣慰之余,不免归功于她前一阵子的苦口婆心甚至当头棒喝。柔软而多情的人,从没有想过主动伤害谁,诗性烂漫又向往自由,当初得不到所爱,就应该高傲地孤独地绝版,偏偏主动分担了蕴华的理性和责任娶了婉华。至此他品尝到了婚姻的真谛——一生不尽的债,两道闸门的笼,一道阻止□□狂狷孟浪,一道圈禁精神画地为牢。
他回国后的种种状态蕴华看在眼里,再多的道理和劝慰讲到最后都是苍白。有时候她甚至感觉她与他一个在云里,一个在泥间,永远不能用同一段频段与他沟通。
她的本意,让他秉持理智,既已成夫妻,人以国士待我,我以国士报之。至于逼他离家的想法,她是万万没有的,所以听了他的话,第一反应不是计较那东西,而是他要走。
“三哥你一走,我就成了罪人,永远洗刷不净了。一定要这样么,你我之间,自绝于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