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敌在暗我在明,他眼下能做的,也就只有替她分担当铺和酱园的买卖,不让那几十个老得成精的老掌柜隔三差五拿账簿烦她。他虽有心,却不精于此道,还是穆青梵让薛桥从旁协助,好好歹歹的,也还算平稳。
倒是橙园那头,走了玉竹,来了四奶奶推荐的荞麦和穗儿,一个比一个嘴活体勤,整日往外头跑,蕴华知道了,让一直在上海看家的芡实即日北上,薛桥又求到婉华跟前,顺带手的,小花也去了橙园。
这天是老太太的散生日,按惯例家里摆上两桌酒席,自家人贺一贺。早起时,大太太和二太太让婉华和夏菊一同去厨房看菜肴,那些海参、银耳、黄鱼、羊腿,哪些该泡发哪些该焯水,夏菊反正一概不管,只知道捏着手绢站得老远,一脸的嫌弃。
新蒸的白面馒头好了,有人撤下蒸笼,另有人让婉华尝一尝那老醋蛰头是否够软,还有的将卤好的牛腱子牛筋切片装盘,一切井然有序。
这时有人请示夏菊:“冷盘好了,是一起启还是再等等?”
“哎呦,我散漫惯了,多少年这还是第一次进厨房。要不是今天外边有客人,大少奶奶分不开身,我还没机会来呢。”夏菊笑说,“我不知道你们里边的规矩,”遥遥地叫了声三少奶奶,
“咱们一切依着大少奶奶的规矩来,可好?”
“那当然。”婉华说。
“这里又是油又是水,油烟也大,”厨娘们纷纷说:“您体体面面的,前头呆着就好。”
既然厨房里的人都这么说了,夏菊从谏如流,几乎站到门槛之外,瞥了眼退下手镯子和戒指、仔仔细细查看每项准备工作的婉华,笑,“要说体面,这家里比我体面的多了去了,大少奶奶、三少爷不都常下厨房?”
大少奶奶下厨房那是孝敬姑舅,三少爷这段日子下厨房又为哪般,别有用心更当点到即止,夏菊不肯再说了,这家里无数双眼睛,自有旁人替她接茬。
“大少奶奶是古往今来第一能干人儿,里外都是一把好手,”厨娘们捧完蕴华去捧薛云来,“三少爷体桖长嫂更是美谈呐。得咧,这就杀鸡了,两位少奶奶远远瞧上一眼就是了,仔细弄脏您新做的衣裳。”
美谈与丑闻向来比邻而居,谁先出门,除了看传话的人上下嘴皮子一合,还依赖众人的联想。婉华仿佛什么都没听到,吩咐黄花鱼要腌足时辰、剃干净虾线。夏菊收回视线,甩着手绢,上套是迟早的事儿,看你能装到几时?
开始放血了,一个厨娘大婶死摁鸡脖子,母鸡垂死挣扎,双翅猛地扑扇竟让它逃脱开去,滴着血,四处扑腾。众人见状纷纷放下手中活计一起围追堵截,混乱的功夫,夏菊拉了拉婉华,冲门外努嘴。
一个自家人关起门来摆上两桌的生日,不知怎么居然惊动了二十九军,一大早就有几个副官携寿礼上门,蕴华接待了一会儿,才送走客人,家里酱园和当铺的十几个老掌柜们齐刷刷一起找上门,二十五个人,一个不少,下帖子都没那么齐。
既然是薛家的老掌柜,一切按老规矩来,一个个轮番儿上前打千儿请安,之后就围着蕴华你一言我一语嚷嚷开了。
从上个月至今,每个酱园都不太平,院子里边几十年雷都劈不开的酱缸,隔三差五的总能裂上一两个,晨起一看,一大缸几乎发酵成熟的黄酱流淌了一地,倒便宜了盘踞周边的斑鸠和乌鸦,日日天不亮就飞过来包餐一顿。
蕴华又气又笑,“您们各位办事老成精了的,酱缸裂了,找锔大缸的去啊,满大街都是,您听,就在此刻外边哗铃铃地声响,可不就是锔盆锔碗锔大缸的?”
众人你瞧我我瞧她,纷纷暗想一向精明的大少奶奶此刻在装傻,看来话还得挑明了讲。
大伙儿一致推举通州酱园的老燕头儿出来,“少奶奶,这事儿吧,它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分明有人锔碗的戴眼镜——找碴!”
“哦,那就报警好了。你们回去也琢磨琢磨,哪里冷不丁得罪了谁?有些事宜解不宜结,说开了就好。好在都是熟客,能有多大的仇?”
哪个熟客这么憋着坏?老燕头暗暗跺脚,忽而明白了,大少奶奶不是不知道,她在装傻,她想让他们把这事儿咬牙抗过去。
要搁过去,赚的亏的都归东家,他们也没那么心疼,可自前年说好了包干儿,东家抽五成,她是旱涝保收了,似如今这等蚀本,哪个老掌柜也忍不下去。
老燕头换了张更为难的脸孔,“大少奶奶,蕊香姑娘最近还行?”
蕴华听他无缘无故地提起蕊香,心底咯噔,“嗯,还好。”
“唉,这事儿吧,说出来我老头子亏心,可要瞒住不说,将来我更亏心。”无缘无故提到她身边的人,蕴华的眼神里已经不剩多少笑意可言,锐利的眼神箭矢一般瞬间穿透人心,燕老头儿不由得低下头,“当初大少奶奶要我寻摸一个老实可靠的年轻人,我瞅着我那大学徒马保丰就不错,就举荐给大少奶奶,他与蕊香姑娘过了定将来成一段姻缘,我做月老儿的也是功德一桩不是?可惜我老眼昏花看错人了,也就这段时日,这混账沾染上那东西,期初几天我看他没精打采,只道他白天忙活夜里又是刷墙又是置办家具累的,也没起疑心,还给放了三天假,后来才知道他天天泡白面馆,已经出不来了!与蕊香姑娘的婚事,我看就算了吧……好在也只是过定,算不上真夫妻,别把蕊香也绕进去毁了。”
周围的老掌柜们都知道马保丰其人,老燕头当接班人培养的,制曲、发酵的手艺悉数都传授给他。现在这模样,好好的一年轻人,眼见着成家立业了,居然给毁了。
叶香横死,死因至今不明,蕊香的姻缘又不顺,说不得,蕴华的胸口火辣辣的,“好好的,他怎么就染上毒瘾了?他哪儿来的闲钱?”
老燕头心说大少奶奶哟,您老人家终于肯说到正题上了。
“我找人打听了一番,日本人雇了几个小流氓拉他去的,非但不要钱,还可着劲儿管够。”
马保丰一个小人物,还有白送鸦片给他抽的,蹊跷么?只要联想到这半年蕴华牟足了劲与日本人较劲儿,事情就不蹊跷了。从她的外围开始扫荡,她若一直不服软,她身边的人、薛家的店铺买卖,没有一个不遭殃。
老掌柜们鸦雀无声,个个儿眼巴巴看着蕴华,最后还是老燕头出来说:“大少奶奶,日本人坏透了,真能把他们赶走,我老头子头一份支持。您给四小姐出气是您仗义,我们打从心眼里一万分佩服。可眼下的局势……”
“是啊,老话还说了惹不起还躲不起么!”
“这倒好,偏偏与他们干上!”
“胳膊拧不过大腿。”
哀叹声报数一般,此起彼伏。
市民、学生们反对也反对过了,北平军分会、冀察绥靖公署还是如期撤销,冀察政务委员会倒是延期了七日,最终还是低调成立,直辖河北、察哈尔、北平、天津一切政务,地位超然。而一直口称不做汉奸的冀察政务委员会委员长宋哲元,聘请日本军事顾问樱井德太郎,显然已经想好如何不去担那千古骂名——关怀爱国实业家穆蕴华,百忙之中不忘派遣副官前来问候,美中不足的是,重病疗养的郭副官不能前来,而几位新面孔与蕴华并不熟络,几句片汤话说得冲淡轻盈,放下礼物不多会儿便称叨扰多时。临走时倒提起近日日本内阁派了一只庞大的经济考察团访问中国,成员足有二十人,涉及日本工业、商业和金融业巨头,若薛大少奶奶有意参加,与日方互通有无,他们可从中引荐。
几乎不做它想,蕴华就领会了充满玄机的醉翁之意——北平的土皇帝并不支持她与日本人闹僵,两厢亲善,把所有的龃龉掩盖在识时务的理智之下,才是当下最明智的选择。
如此想来,那位从不亲日的郭副官,不病也得病了。
老掌柜们一个个依序退出来,过了夹道转角,大伙儿围着薛桥发牢骚,“桥爷,不成啊,大少奶奶不肯罢手。”
“依您看,大少奶奶要折腾到什么时候?”
“真就能让日本人低头认错?”
薛桥说:“你们还有闲工夫关心那个?酱园的生意再这么一落千丈下去,年底你们可就喝西北风了。”
大家伙儿老脸蜡黄,纷纷求薛桥给出个主意。薛桥学乖了,与大少奶奶作对没好果子吃,他哪有什么法子,不过给个小小启发倒还使得。
送走那几位腰杆笔直的副官,蕴华本就心绪不佳,等老掌柜们都走光了,更觉得气海翻腾,本想先探探蕊香的口风,倘若此时劝她婚事作罢,也不知道她答不答应?可眼见着要开席,只好匆匆赶去花厅。
路上遇到婉华,穿着身绯红色绣合欢花的湖绉裙,俏立在花径一旁,远远儿冲她招手。
姐妹二人说话,蕴华让王、周两人不必跟随,不如先吃了中午饭再过来。
婉华看蕴华脸色有些莫名的阴郁,她提着气,“发生什么事了?”
不想让婉华跟着操心,蕴华牵动嘴角,笑,“能有什么事儿?别多心。”
姐妹俩就往半座轩里吹着过堂风,婉华说:“这儿凉快,咱们坐会儿再过去。”
絮絮地聊着家常,身后草丛里传出一阵婴儿啼哭的声音,弱弱的,有气无力,仔细一听又凄惨无比。
蕴华最先听到了,扶着腰站起来,“嘘,你听——,就在草丛里,那是什么声音?”
婉华拦在蕴华圆鼓鼓的肚子前,伸长了脖子冲那头喊:“谁在那里?快出来!”
“没用的,等我看清楚是谁在装神弄鬼。”蕴华已经三两步过去拨开草叶。
一只奄奄一息的大黑猫静静躺在那里,肠子从它的肚子里露出来,血水活着泥水,惨厉地瞪着最后一个见到它的人,死不瞑目。
蕴华踉跄几步,一下子跌倒在地,大喘粗气阻止婉华上前。
“别过去,别看!”她说。
她跌坐在地,这么大的月份,也不知道会不会扭到腰还是崴了脚?婉华此时顾不上草丛里的东西,心里乱砰砰的,暗悔不停。幸而蕴华能撑住她的手站起来,腰、脚都没事,姐妹俩各怀心思,都没了再坐下来继续闲聊的心情,索性直赴宴席。
花厅重新布置了一番,沿着墙根儿两溜长寿花盆栽,花开正盛,屋子正当中用红纸裱起的寿字气势惊人,寿桃寿糕堆积如山,老族长和四奶奶都从昌平赶来,也算给足了老太太面子,一时间喜气洋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