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倒退二十年北洋政府时期,冬至称冬节,循例有一天假期,只是这等好事也就持续到民国九年。那年冬天政府忽然宣布废除旧历,对于旧历节一律不许循俗放假。薛云来请假参与了昨天的家庭聚餐,今天断然没有早回家的理由了,从学校出来,叫辆停在学校东门的洋车,堂而皇之直奔干面胡同。
那儿是他的书房、咖啡屋兼卧室,几千块的大价钱布置出来,配备了两个老妈子和一个女主人。当然在邻居们看,这里更像是他薛云来的外室,因为他不是天天到来,而每逢他去,打扮妖娆的女主人出门相迎的姿态既不端庄也不居家,有经验的本分人一看就明白。
薛家没有离经叛道的孩子,当然除了薛凤来,现在薛云来也步上薛二哥的后尘。当循规蹈矩开了后门,通向某个不知名的地方,带来的新鲜和畅快简直难以描述,他不用纠结于自责、自愧和自苦,也不用牢记丈夫和父亲的身份,脱下箍紧全身二十四小时的紧身衣,狠狠踩在脚下,干面胡同12号院就是个自由的天地,任他随心所欲。
可毕竟他的循规蹈矩已经融进骨血里,一刻不迈进12号院,没到关上院门的那秒钟,他就还是个作风正经的人,拥有多重身份,儿子、弟弟、丈夫、父亲、少爷、大学教授、知名学者,独独缺了一条——浪荡子。所以他从不以薛家名义在外赊账,以防讨债的到家里一举泄露他的消费痕迹,也从不叫家里的车送他上干面胡同,他宁肯在冰天雪地里等上十分钟,什么时候等到车行的洋车什么时候算。当蕴华首先想到向家里车夫询问他的行踪时,自然无功而返,所以12号院的暴露一拖再拖。
他待到下午五点钟,完成了未来三天的讲义、一篇学术论文的收尾和几千字外文的翻译,再抬头,窗外已漆黑一片。钧宁过来问他要不要留下吃饭,照他的本意,能多晚回家就多晚,然而这些天父亲和大哥在家,他还得早归。
谁知当晚父亲在外边有应酬,一个银行家的东道,父母亲和蕴华都一起去了。婉华给他拍掸衣服上的落雪,说:“上房没人,就不必顶风冒雪前去请安了。”
薛云来说:“那么吃过饭我找大哥聊几句。”婉华亦说:“这次不行,大哥军中有十分紧急的军情,今天早上已经出发返往驻地,只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了。”薛云来哦一声表示知道,好像再也找不到别的话,这时候婉华的善解人意总能替他的寡言找到最合适的借口——这几天太冷,路上冻着了吧?先喝碗热热的鸭肉豆腐汤暖暖胃。这样也好,专项专用,嘴巴里填满东西,没法儿发声了。
于是夫妻二人默默开动晚饭,他并没有诚心冷脸又或者怎样,再大的风雪也不能让他在妻子跟前冻僵五官,他在等婉华找到话题,他只要配合她开展下去既可。果然婉华讲了即将长牙的璟岳,讲了晚报上关于某位明星的专访,还讲了年底之前各大百货公司将有一轮打折风暴,她已经事先相看过了,打算替他新添一张西藏獭皮领,“油光水滑的皮毛,不到一千块,很划算啦。”
婉华当姑娘的时候何等清高,再多的钱财也不进她眼,现在嫁做人妇,也学会持家过日子了。薛云来对她说想买什么就买,何必看价钱,钱不够他这里有,话一出口他当场后悔,他还有八千块钱的窟窿没抹,婉华精打细算的同时他却大手一挥置外宅,这与拿着海军练兵经费修园子、办大寿的那位败家老太太有何分别?不,后世不少阴谋家研究得出,老太太不是因办大寿挪用军费,而是为挪军费假以办大寿之名。为逃离家庭而兴办外宅,他的三心二意如何与她人的韬略相比。他深觉对不住婉华。
哪知婉华轻轻一笑,“钱的事儿你也不用担心,我已经补上了。且叮嘱过老范,既然月底的账能平,就不必惊动父母亲两位老人家。”
薛云来先是疑惑,等确定她所谓何事,惊慌、失措、愧疚、不解,渐渐到坦然受审,哪怕即刻押往刑场也在所不惜,他即将解脱了,早死早投胎,走马灯似的都在他如青白玉的脸庞上悉数闪过,最后以愠怒定格。
“你哪来那么多钱?”
婉华与他是一路人,从未在攒钱上下过功夫,他断定她一时之间拿不出这个数,除非有人帮她,这个人只可能是蕴华。
“大嫂给的?”
婉华点头,同时无端紧张,没留意不知从什么起他称呼蕴华为大嫂而不再是蕴华。
“你向她提的?”
“不,蕴华给了我一笔钱,说是京年药厂的分红,我本不想要,听说了账上的事,我想正好用得着,索性收下了。”
薛云来就在坐在饭桌前等着,天道轮回,恶贯满盈总有一天恶有恶报,他在等他的恶报,等婉华兴师问罪,等下一秒钟蕴华以长嫂的身份冲过来疾声厉色,那样他就可以破罐破摔,解脱了。可事情的发展完全脱轨,饭菜凉了,蕊香和玉竹进来收拾,隔壁璟岳哭了,婉华撂下他跑去看儿子,之后的事情就像宫里的内官——下面没了。他忽然很想发火,可做惯了随和大度与世无争的人,好像已经丧失了发火的功能,他甚至不知道该冲谁喷射他的情绪。
婉华显然不合适承受。他用理想中的兄长和妹夫的身份扮演现实中丈夫的角色,似是而非的身份每一个都在错位,婉华居然乐在其中。她果真能一辈子傻傻地活着么?蕴华呢,他的“误入歧途”都不能让她过问一二,她不想知道他在外边干什么了?她不问问事出何因?她碍于身份不想与他兜搭吧!这姐妹俩,一个软得像面一个冷硬如刀,偏偏都让他赶上了。
他必须与她谈谈,让她心平气和地接受他的要求。
他借口连夜赶工翻译稿件搬进书房,一连三天,动静够大了。早起的时候婉华顶着又肿又胀的变形双眼皮前去上房吃早饭,他就约莫母亲或蕴华总有一人出面过问过问,结果饭桌上大家谈论的却是外甥女杨云茜。
小孩子前天夜里忽然发起高烧,送去同仁医院就诊,期间高烧不退,昨天夜里脸部、手臂和腿均出现红疹,今天早上打电话来说,疹子开始化脓,孩子呕吐抽搐不止,馨来当场晕厥,二老爷和二太太凌晨就赶往医院了。
穆青梵忧心忡忡,吩咐两个儿媳妇快些吃完饭,大家也都上医院看看究竟。
杨云茜的疹子来势汹汹,医生说具有严重传染性,加上高烧晕厥,已经被转移至重症病房隔离,家属们一律挡在外边,只能透过玻璃窗眼睁睁看着孩子在里边受苦。
馨来与二太太只是一味的哭,二老爷忙着两头劝倒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顾不上抹泪。婉华与婆婆看到这一幕,不禁也红了眼睛。女眷们涓涓细流的泪水不经意汇成汪洋大海,病房外陪坐了一夜无精打采、哈欠连天的夏菊和杨家二婶迫不得已,也为那泪的海洋贡献了一把绵薄之力。
隔着橱窗,蕴华静静看了会儿正在输液的外甥女,将杨浩文叫到一边,“浑身都是红疹子,医生怎么说?”
“医生没判断出病症,只说当务之急是退烧,一味给孩子注射抗生素。”
为医者,只一句不知何症疾就该死,蕴华忍着气愤说出心里的疑惑,“我怎么瞧着像天花?”
杨浩文在医院里守着女儿熬了几天几夜,一身邋遢不说,心里早已乱了,经冷眼旁观的蕴华这么一提,冷不丁打了个激灵。
“不会吧,云茜前些日子才接种过牛痘。”
“那也得是合格的疫苗,牛痘质量如有问题,与注射天花病毒没什么两样。”
“我也是才得知,据医院方面说疫苗是日商药厂产的,质量极为可靠。”
“当前的症状,高烧、呕吐、红疹、化脓,”蕴华比了比云茜的几个部位,“肉眼能见的有些地方已经开始干缩结痂,这完全是天花的症状。孩子生活环境单一,除了日前接种的牛痘,我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机会接触到天花病毒了。”
杨浩文已经陷入深深的震惊当中,蕴华见状叹了口气,“究竟是也不是,咱们不如找主治大夫问个明白。”
一问之下,打了半斤发油一派海外精英姿态的主治医生王大夫闪烁其词,难道留洋时间太长,汉语下堂而去,听不懂“病症”何意?然而下一秒钟他却出人意料字正腔圆,“不是天花,绝对不是!这孩子前几天接种过牛痘,就在我们医院,操作流程全程符合标准,她何来天花病毒?”
蕴华心里已经有五六分准数,不慌不忙抓住王大夫的漏洞,“我们只疑惑孩子是否得了天花,并没有怀疑牛痘接种,况且,接种流程符合标准并不等于疫苗质量合格,大夫可不要混淆视听。”
王大夫尖叫道:“乱了乱了,世道乱了,怀疑到医院头上。这位家属,你若不放心咱们医院,大可以把病人转走,另请高明吧!”
蕴华皱眉,碍于云茜还在重症室里煎熬,不由得软和了口吻,“孩子现在这种情况,转院显然不合适。”
这就对了,胳膊拧不过大腿。王大夫笑着打起官腔来, “是啦,既这么着,家属还得配合院方,咱们齐心协力,争取让患者早日脱险,是不是?”
他的嘴脸着实难看,这回没轮到蕴华发火,杨浩文头一个较真儿,“大夫,配合是毫无疑问的,可作为患者家属,我们有权利知道到底她究竟得了什么病?”
王大夫觉得他的穷追猛打没劲儿透了,“这位家属,你这么说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别的暗示,就是问孩子究竟怎么啦?她的症候完全就是天花,为什么医院一口咬死不是?”
“说了不是就不是,”王大夫瞬间恼怒,“你胡搅蛮缠呀!我们是美国医院,全北平城你打听一圈,我们的实力如何?”
“胡搅蛮缠闪烁其词的是大夫你,”杨浩文斩钉截铁,“如果今天你连病患到底得了什么病都说不清楚,贵院的医术我想我是很有发言权了,来日也好给全城的病患广而告之!”
争吵传到楼道里,惊动了那里的人,夏菊的脑袋在办公室门外探了一下,故事很快在二太太、杨家二婶和馨来之间传开,“大嫂非坚持外甥女得了天花,得罪了主治大夫,王医生气得很,让即刻转院呢!”
一句话如果内容太丰富,该如何理解,全赖看官见仁见智。馨来听到的重点是不治之症的天花,心里凉了大半,一口气喘不上来,直接栽倒了。二太太哭天嚎地手忙脚乱,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脸蛋,杨家二婶会意到薛大少奶奶乱中添乱,得罪了主治大夫,那么云茜的病还有救没有啦?二老爷、穆青梵和婉华则急冲冲赶往主治医生办公室意图劝架,结果那里的争论已告一段落。
蕴华回到家当即给京年药厂打电话,吩咐许崇年,“你亲自邀请几个上海有名的大夫,西医,擅长传染病的,带上咱们厂生产的牛痘疫苗跑一趟北平。对,救命的事儿,一分钟耽误不得,越快越好!”
挂上电话想了又想,不放心,她又拨通一次,幸而许崇年那头刚将厂里的事情交代下去,带上帽子尚未出门,就听蕴华电话里吩咐他,“请到大夫之后第一时间给我电话,我这里等着呢。”
许崇年醒事,“放心吧二小姐,我记下了。”
蕴华这天下午哪儿也不去,就守着电话机办公,晚上收到好消息,许崇年一行人已经坐连夜的火车赶过来了。她略略放下心,穿戴好大毛衣服前往母亲那里,穆青梵正跪在佛龛前念经。
得了一个孙子,可也夭折了两个,穆青梵眼下最看不得孙儿辈有人病痛灾殃。她一想到这里就胸口疼,蕴华赶紧搀起她给揉胸口,吃过仁丹,倚着厚厚的迎枕躺下,才算缓过一口气。
“今天到后头二太太嘴里没好话,她这个人一辈子也就这样了,总把别人的好心当驴肝肺,你别理她。”
蕴华无所谓地笑了笑说知道,“我救云茜,从来也不是为了二太太一句谢谢。上海那边已经找到大夫,拿着我们自己的放心疫苗赶过来,只要孩子再坚持坚持,熬过这一阵就好了。”这是宽慰的话,天花病毒发作后再来接种正规牛痘,到底有没有效用,蕴华也拿不准。毕竟病毒会引起脑膜炎、肺炎、支气管炎、中耳炎这些并发症,都是要命的地方。
尽管王大夫嘴上不承认云茜得了天花,但给孩子静脉注射电解质以控制高热和疼痛,同时以抗生素预防各种随之而来的并发症,分明就是当天花来治疗了。哪怕蕴华和杨浩文与王大夫理论半日,最后还是决定听从医生的治疗,他们求的,其实是一句实话。另请大夫会诊,除了商量出法子,确定病症也是题中应有之意,总不能孩子病势凶险,做父母的连基本情况都不得而知,任谁心里也过不去。
穆青梵哎呦了声,“不知怎么回事,下午从医院回来就一直心慌,总觉得会有事。希来走到哪里了?有电话回来没有?璟岳呢,我半晌午没见着他了,你叫个人到橙园看看他今儿乖不乖?”
“什么事儿都没有,您甭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