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在你醉了,不清醒,我先不跟你计较。”
薛希来看她要走,想也不想禁锢在自己双臂之间,眼看径直撞向墙面,幸而他用手垫了下她后脑勺,巨大的震惊还是落入他眼中。
“你别走。就不能把我放在心上么?”
我不要什么姨太太,权宜之计也不行。为你,我可以随时豁出命去,只求你撒泼打滚毫不讲理也要狠狠在乎我。
胸怀,一阵阵紧缩起伏,因为懊气、丧气、酒气,横冲直撞。微垂的眼,却只有哀求。
蕴华被他看的几乎心窒,不由得柔声,“你一直在我心上,还要怎么在?”
那日蒋先生的助手、他的中学同窗打电话给他,“这几日有位北平来的薛太太拜访,细聊之下才知是大嫂。听说走税警团周团长的路子,周团长又托宋部长,绕道一圈南辕北辙么不是?怎么不直接找我,见外了啊兄弟。”
她要拜访蒋百里,虽然不知道什么事儿,但肯定有要紧问题请教,她宁肯托周畅卿也不找他。不管多大的难事儿,她一概悄声不吭自己解决,事后才当玩笑话讲给他听。她不知道,他放下电话的那刻心里是什么滋味,好像他是顶无用的一个人,什么都帮不了她,好像他与她做夫妻,只能同甘不能共难……他就是个外人,袖手旁观的不相干的人。
“蒋先生的事儿、姨太太的事儿,为什么事先都不与我说?”
“你忙啊。听说三天两头就有军委大员去视察、检阅、还有各种各样的比赛,步兵的炮兵的工兵的装甲车的……哎,反正我也说不清,更帮不上忙,那么家里的这摊子,都交由我想办法,不麻烦到你跟前。”
他微眯缝着眼,不说话。眼见软和下来,望向蕴华的样子也好似用尽毕生耐心,不论她说什么,他都听着。
“其实……真有桩大事,等着你回家与你商量。我想把工厂迁到西部日本人打不到的地方——蒋先生好策略,哪怕日本人从东北攻来,我们把国防军工资源藏进西部纵深腹地,就能保住根本与他们抗争到底。咱们家的碱厂最近有项新技术研发成功,能使产量提高三到四成,还能降低成本,日本人早就虎视眈眈,最近连航拍都用上了,我打算,”谁知他只是酝酿情绪,一拳头砸在她耳边的墙上,截断了她的话。
“你究竟明不明白我?”
“明白啊,你气我不告诉你家里的事,我不是说了么,怕给你添乱添堵,让你劳神。”
“可我不怕。”
“那……那你怕什么?”
怕与你隔着心。本就千里迢迢,隔着飘零的世道和动荡的人心,靠一纸书信,说好听了叫鸿雁,维系着她所谓的一切都好的假象,他更想听她抱怨诉苦,像别人家的婆娘埋怨当家人长久不在家里如何艰难,钱不够花了,遭人欺负了,屋檐漏水无人修了,有血有肉又哭又骂,才真实,才是夫妻,而不像老妈子。
那日他挂上电话,跑上营地的后山抽了一晚上的烟,熄灯号响才作罢。如果是彦平,她一定会抱怨,怨他是个甩手掌柜,什么都扔给她。可换作是他,她就万事揽下来。终究她待他,是又敬又尊的兄长,不是可以两厢偎依共度患难的爱人。
这些话,又怎么说得出。他颓然倒回榻上,面朝里。
从吵嘴变成冷战,一秒钟的事情。
今天这事儿,她自省了,千错万错都不是她的错。不理人,难道她上赶着求他理理她么,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蕴华站在砖砌拱门下,使劲仰头,再使劲,好像要将头顶的松竹花鸟砖雕看穿似的,这才把泪意倒回去。终究还是心存幻想,回头看,院子里两株丁香望之如荼,丝缝砖墙、水磨地砖上无处不在的光影,参差而斑驳,没有风,竹篾帘子、花叶影子,纹丝未动,没有人气的四合院,只是一副生硬冰冷的秋境画卷。
她走出去没几步,忽然抱膝蹲在地上,走不动了,肚子疼。
“大少奶奶怎么了?”随着白芍一声惊呼,屋子里的人已经蹿到跟前,将她抱进屋里,就躺在榻上他刚刚躺过的地方,他的余温尚在,他的气息残存。
……刚才闹的那场,也没完。
蕴华用行动抗拒,却被他压住肩头,“别乱动。”
薛希来不悦之极,转而去问随之进来的白芍,“大少奶奶这是怎么了?”
“肚子疼,女人家的毛病……”
“没吃药?”
“本来要吃的,后来乍一听大少爷回来了,还闹头疼,就没顾得上……”
“快取来。”
“哎,这就来。”
走了一个,剩下的两人一人躺,一人站。
薛希来不知道说什么好,她的心意,他都知道。时至今日梦里出现最多的情形,还是元宵节那晚她忍泪送他南下黄埔的一幕。算了……也许她还小,或许天生在这上头就欠缺,由得她吧,从今往后她愿意怎么对他好,就怎么着,他不计较了。
白芍很快取来定坤丹,交到薛希来手上,远远退开去。这下轮到他伺候她吃药喝水,她躺着假寐,他怕扰她,不敢翻报,不敢抽烟,就这么定定地坐着,午后的阳光无孔不入,南窗下投放的人影,入定一般,呼吸细而绵长。
蕴华终于坐起来。“还疼么?”两个声音同时叠在一起。她说的是他头疼,他指她肚子疼。
愣怔几秒过后,都笑了。
本来就在心尖上存着对方,无事小题大做,顷刻大事化了,闹过后再回头细品,就像过年时含在舌尖下的糖,甜得起腻。
只是又觉得难为情,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算了——刚才那个不是自己,是魔怔了。
说正事吧,那就。
将来一旦全面开战,就目前的局面,北平和天津必当先沦陷,银行在上海和香港;药厂、糖厂这些也好说;美国还有一支基金;矿山呢,父亲早定下了主意;酱园、当铺这些小宗必要时也可以舍弃。再就是两处工厂,是穆家的心血,必须保存下来。如何保存?公开迁走动静太大,日本人事先知道,一定百般阻挠。幅员辽阔的国家,东西南北绵延几千公里,总有日本人兵锋难至的地方,另起炉灶就是了。到时候那些厂房、不重要的机械都可以丢弃,核心技术和核心人员可以化整为零迅速转移,前提是事先隐秘地另觅一处合适的厂址,便可短时间内恢复生产。
所谓合适,地缘第一,日本人的飞机大炮力所不及;资源第二,有盐田的地方才适合产碱;交通第三,必要的修路她也可以支持,只是深山老林就免了,否则将来运输成本过高,不上算;最后一条就是当地招工,须得有足够的人口可为工厂工作。
仅第一条她就得请教蒋先生。先生说,日本亡华处心积虑,必定熟读中国战史,如由河北打到山西,渡黄河,经陕西南下四川,占云贵,就是效仿忽必烈灭宋之路,再由西南向东席卷,届时,纵使保有沿海诸省,敌人亦可凭借强大海军封锁海口,形成数面包围夹攻之势,中国再无活路矣。中国能与日本抗衡的,不是武力,不是金钱,是时间,是精神。必得以空间换时间,以时间换胜利。
北从秦岭经潼关以西、豫西、鄂西、湘西到达南线的贵州和云南,就是将来的国防线,将国防战略资源、物资生产、教育民生迁往此线迤西,不为日本人所利用,再陈以重兵防守,使日本人绝无染指的可能,则可凭借根本假以时日与敌抗衡。
将来,胜也罢,败也罢,就是不同敌人讲和。人不分男女老幼,地不论南北西东,战至一兵一卒——人心不死,华夏不亡。
蒋先生一番话,热血激昂。
至于剩下的几个要求,就需要蕴华一步一步实地勘察,才能找到最合适的厂址。
薛希来默默抄起桌上的烟盒和洋火,踱步到院中丁香树下,蕴华跟了出来,被他一个手势所止。他抽烟时不愿她靠得太近,怕熏着她。
吐出一长串烟圈,成形的不成形都有,“这事儿,家里边就有第一道障碍。”西行的目的,如不能成功瞒住日本细作,人还没出张家口,河本大作那边就想好对策了。
蕴华下台阶,直接冲他夹烟那个手的臂弯挨过去,薛希来只好将烟掐了,腾出手让她挨得舒服。这种相互依靠的感觉,最让人踏实。
“所以我要等你回家,让我有个负气出走的理由。”
薛希来在她头顶,无奈地笑了。她所有的聪明才智都用在一处,难怪另有一些事至今还不开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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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路:老北京话,现在也还有北京人使用。为人做事特别,或者某一类事物特别,都可以说隔路。
关于忽必烈灭宋,我想说的是成吉思汗、窝阔台、拖雷和忽必烈都是雄才大略的人物,千年难得一见。成吉思汗死前将耶律楚材推荐给儿子窝阔台,窝阔台对异族人才用人不疑,这些大心胸传到忽必烈一代,其功效大放光彩。忽必烈灭宋的路线确实是战略和军事史上十分高明的一笔,一举将南宋小皇帝逼得跳崖而亡,十分干脆地灭掉了对手,不留任何祸患。
反观清朝初期,努尔哈赤、皇太极、多尔衮、顺治三代人物也都是有心胸气魄的君主,但在消灭南明的军事策略上还是稍逊一筹——将朱姓子孙逼入西南,既助长了吴三桂以消灭前朝余孽为借口不停要钱要兵,尾大不掉,最后还不得已走到武力削藩的路子。朱三太子的困扰,一直持续到康熙朝才算正真消除。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只是每每伪装出现。
因此每一代影响深远的战略家都以熟读历史为第一必修课。
37年淞沪抗战时投入百万精兵与日本人决战,张治中、张发奎等人曾质疑蒋中正的策略——与日本人不可战一夕战一地,如此,必须以保存实力周旋为最佳方案。仅守上海一地就投入百万雄兵,其中不乏黄埔的嫡系精兵,将来怎么办?实际上我以为蒋正是参考了蒋百里的策略,将日本人的军事重心从西北引至华东,不使日本人采取忽必烈灭宋由西往东打的做法。
不知道有没有朋友留意过,西湖旁边不到1公里的一个地方,有个朝鲜流亡政府的遗址。当初朝鲜为日本所灭,政府跨海流亡至杭州,一直就在那个地方艰难残喘。假使当初日本人打下南口(今天北京昌平的一个关隘,自古通往山西、大同的重要隘口),再从太原南下,经四川顺流攻至华东,今天南太平洋某国的某处,也许也会有一个我们的流亡政府的遗址,而我们这些人又不知道会是什么际遇……
扯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