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来带着孩子一大早就回来了,杨太太和玉娘也一并到达。再有四奶奶、钱舅妈和陈娇、二太太和夏菊、夏家的郑婆子、佟老太太的旗人姐妹儿,此刻正齐聚一堂给佟老太太祝寿,一屋子笑声如浪。
蕴华进屋的时候,磕头仪式已过,小丫头们收拾着地上的软垫,夏菊站在老太太身后奉承,见蕴华过来,凑到老太太耳旁不知说了什么,老太太一双浊眼渐渐涌上笑意。
蕴华顿时被这冷不丁又四不像的慈眉善目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忽然有种阴谋将至的感觉。
四奶奶先说话了,“大少奶奶怎么这时候才来?”
蕴华来晚,要么四奶奶要么老太太必拿此事说道一二,方是题中应有之意,四奶奶不好上来就直言呵斥,老太太无所顾忌,直奔主题,“老嫂子,不怪她晚。”话锋一转,“你看今天这场宴席,里里外外都是她们婆媳二人操持,也多亏了我这大孙媳妇能干又孝顺,换做别人还不一定办得下来呢。”顺带问了下外边宾客的情况,堂会上都唱了什么戏,听说邀请的客人几乎都到了,连连说好,盛赞蕴华办事得力。
“你父母亲在定静堂替我招呼客人,你就在我这儿松快松快,吃些点心再走吧。”老太太这般吩咐蕴华。
蕴华应是,四奶奶又有话说,“既然有事来晚了也情有可原,只是怎么不见大少奶奶磕头拜寿?”
厅中众人兴致勃勃围观着这一幕,像天桥一带看耍猴的,只有抱孩子的馨来干着急,却急得想不出办法。软垫再次铺回老太太脚下,蕴华规规矩矩磕三个响头,呈上寿礼,尚未起身就听四奶奶说且慢,大少奶奶,老身有话问你。
难道要她跪着回话?蕴华不动声色,站直了,来到四奶奶跟前,“四奶奶请讲。”
四奶奶沉下脸,“长辈不叫起就敢自己起来,这是哪里的规矩?”她坐在佟老太太下首,话当然是说给蕴华,脸却冲着佟老太太。老太太不接话,蕴华也乐得装傻充楞——没听见。
四奶奶气得够呛。怪道佟老太太抱怨天抱怨地,这个孙媳妇嚣张跋扈不行孝道,真是如此,不敲打敲打她不行。人生在世,孝居百善首,外边说什么改革什么西化,革到天上就能把孝道革除了?她就不信!
“你跪下,我要替薛家的列祖列宗教育教育你。”
真是晴天霹雳,周围所有窃窃私语嘎然而止,所有人热辣辣的目光往蕴华脸上去瞧,希望勘探出哪怕一丝小媳妇似的委屈,也足以让她们表表同情,可惜不能如愿。于是又齐刷刷地去瞧四奶奶,心中都道这老太太疯了,你可知她是谁,竟敢叫她下跪。
老太太说:“老嫂子快别这般。你知道的,我不过是大老爷的继母,并没有十月怀胎生身之恩,就是希来现如今出息了,领兵成千上万,我也不敢在他跟前端祖母的款。至于大少奶奶,你有话同她讲,她愿意听呢就听,不愿意呢,咱也不能勉强……大面儿上过得去就行了。”好像千年的委屈霎时间涌上心头又被强行摁下,居然咽哽起来,“别说什么跪不跪的,现在不兴这个啦,我一老太婆子也受不起。”
受不起刚才不也生受了三个响头么,蕴华冷眼望去,心想老太太这次段数升级,武斗变文斗,以柔克刚呀。
她脸上还是那把从容清爽的笑,以四奶奶来看,好像早已跳出三界,骄亢盛气不屑置辩一星半点。油盐不进呐,四奶奶十二分憎恶地想,没有一点儿晚辈对长辈的恭谦谨小战战兢兢,放在三十年前,立即写休书打发回娘家也不为过!
“听说大少奶奶在家中不行孝道,屡次顶撞尊长,有没有这事?”
这罪名太大,馨来急忙出来说:“绝对没有!大嫂的为人最平和持正,要不然大伯、大伯娘和我大哥也不会放心让大嫂管家。四奶奶可别听不怀好意的人瞎说。”
佟老太太面上一阵难堪,喝斥馨来,“长辈自有定论,哪有你一个小辈插嘴的道理!亲家太太跟前你也这么不懂规矩来着?”
二太太小佟氏眼见女儿挨骂,忙说:“亲家太太,我这孩子一向没给您添麻烦吧?”
二太太意在圆转两句,皆因她一向惧怕老太太,却不敢明说,只是暗地埋怨馨来多管闲事,又给在场的杨太太使眼色,希望杨太太帮衬两句。杨太太却不接二太太的茬,“养大一个小娃娃不容易,我常说,幸而云茜是个乖巧的丫头,若再来个虎小子,可够馨来受累了。”说完,笑眯眯地去听玉娘与陈娇谈论那些綢纺裙子、两截子跳舞鞋和柔色丝袜,再不肯张嘴了。
这意思,是嫌没生儿子。馨来又气又恼,索性抱起孩子悄悄退出人群。
她们既然支走大伯娘以众欺寡,她不妨引兵涉水适时救援呐。
蕴华瞧在眼里,不动声色抢过话茬,“不敬不孝是大恶,我不敢冒认。不知道四奶奶从哪里听来的?说的是具体哪一桩哪一件?是我不奉养公婆还是刻薄寡恩?若没有,一两句闲言碎语,狺狺而谈,不能信以为真。”
在四奶奶辖制儿媳妇孙媳妇的岁月里,她说的话就是盖棺定论,哪里还轮到晚辈再来反问哪件事?且佟老太太向她哭天抹泪时也未说明白大少奶奶具体如何,皆因蕴华与佟老太太争辩的几次老太太确实不占理。
有那么几秒钟四奶奶哑口无言,想了想才又说:“你常往天津而去,有人拍到你在惠中饭店顶层与别人跳舞喝酒,这又怎么回事?”
好像红杏出墙已确有其事了,需要老太太跳出来说:“好了好了,老嫂子,给我们家希来留点儿面子……”
蕴华一看这是屎盆子强行扣她头上的架势,这回可不能不闪了。她去空中花园也就一回,无数双眼睛看着,不是随便能够污蔑的。“我们穆家有工厂在天津,一概只为公事。至于喝酒跳舞绝对没有。明臻不常在家,我若出门一律淡妆素服力求从简,就怕这上头惹非议,让明臻遭人笑话。我虽年轻,这点自觉还是有的,请四奶奶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