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钟,佟老太太躺在烟榻上,烟泡早熄了火。她一个将近七十岁的老太太也不怎么受得住用冰,屋子里只有小电扇制造出来的一点风儿,闷热闷热的,像人肉大蒸笼。
尹婆子坐在老太太旁边,轻轻摇着大蒲扇,“……连人带东西,都送出去了。”
老太太半天没言语。尹婆子以为她睡着了,哪知她好半天才说:“她大凡出身再好点儿,抬举她做凤来的正房也没什么。”
尹婆子说:“二少奶奶本就不是二少爷甘心娶的,现在去了,往后再想找一个,只怕不遂二少爷的心万万不行了。夏菊虽然出身差,又有不成器的亲戚,这不好那不好,可这些到了老太太您手里,也变成好处了不是?”
“怎么说?”
“她先天条件不好,自然就比去了的二少奶奶听话,让她干什么她敢不听从?好比今天,大闹了一场,虽然最后灰溜溜,但我看此人有城府有心计,既然一时间二少奶奶的人选没着落,不如先使着她,她既然跟那边杠上了,往后也只有真心实意依仗您才能在这家里呆下去。”
佟老太太又没说话,只是鼻息很重很长,听起来就像答应了。
夏菊到竹帘外,尹婆子出来接她,嘴里说着老太太累了,却挑了帘子让其入内。
若干年前就勾搭过的两人,再次合作也是熟门熟路。蕴华赶走尹婆子的老伴儿虞老头儿,尹婆子恨蕴华,夏菊这时候反过来笼络她,自然成就了天然同盟。她替夏菊在老太太跟前美言,夏菊允诺她将来扶助她在薛家当铺学徒的儿子做当铺的大朝奉,明码标价的互助,双方诚意十足。
夏菊坐到老太太身旁,给她打着蒲扇,一下一下,缓慢而有节奏的耐心,如同她坚持把所有人都整垮的恒心。
大概是叫夏菊打扇子煽得舒畅,老太太终于睁开眼睛,“大太太打发人来说,从明儿起,二房管的账要交回大房。这就是你今儿闹一天想要的?”
言下之意,她夏菊不闹,大太太就想不起收回二房的账。
夏菊使人闹穆青梵和穆蕴华,老太太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期待得很。闹成了呢,她们第一个出来冷嘲热讽出一口恶气,闹不成,灰头土脸的只是夏菊一个,这与隔岸观火有什么分别。夏菊憋着一口懊糟气,暗骂了句老棺材瓤子,嘴里却异常恳切,“求老太太抬举我。”
“你的出身,难。”
“我也知道自家出身不好,但若我能替老太太达成所愿,男人堆里都说英雄不问出处,放在女人家之间,不也一样么?”
老太太还是躺在凉枕上,只是转过脑袋,“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老太太忘了,多年前还是我替老太太偷走二小姐和大少爷的往来信件。老太太想要大房的矿山和银行,对不对?那件事儿虽说后来没成,老太太想过没有,外头的东西,在现在有法律有国民政府的时代,咱们硬来是不成的。”
佟老太太眼见日渐担忧的事情被说到心坎上,不禁问:“那依你,有什么法儿?”
“大老爷在商界,大少爷在军队,大少奶奶与外国人关系要好,就连城外头的二十九军,今儿的事儿您也听说了,她不声不响就能把人请到家里,这些都是人家的势,是外力,咱们只能借势灭势。”
“借谁的?”
夏菊笑道:“眼下这局面,当然是日本人了。”然而老太太的神情,与听到一句废话没两样儿,夏菊于是接着说:“不能急。原来我们在村里,哪家死了当家男人,只剩寡妇了,她家的田就成了别人眼里的香馍馍,谁都想占。但也不能硬抢是不是?于是就趁春耕时往她们家多拢一尺地,今年一尺来年也是一尺,几年下来,也可观着呢。日本人就是这路数,今年只要二十九军撤到长城外,来年整个什么事儿他又要后撤三十里,几年后,北平就是日本人的啦。到时候老太太……”
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佟老太太,枕了一晚上的凉枕始终不肯动窝,终于坐起来了。借日本人的势力她难道不懂,以前也不是没干过,可问题二少奶奶去了,家里还有谁能在日本人跟前说上话?凤来当然可以,可他十天半个月不露一面,就为了些陈年旧事与家里隔着心,怎么指望得上他?
佟老太太又躺了回去。只听夏菊又说:“外边的事终究急不得。”
“那要你干什么?”
“我听说,千里之堤溃于蚁穴。外边咱们动弹他们不得,家里边儿,咱们还不能争一争么?在宅子里横行,靠的无非忠仆和钱财,钱财易得,忠心难寻。大少奶奶有江湖人士护身,咱就不往她身上打主意,她的心腹,动一动也是好的。没有了忠心能干的人,院门一关,再等到时机成熟,许多事就好办了。再有,大房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能打听出来,裂痕变裂缝,裂缝变窟窿,姓穆的和姓薛的,总有一处是破绽。”
佟老太太听夏菊一篇瞎白话,原来是想管家。也罢,好不容易分出来一半的账,交给这个窑姐儿也强过再叫穆青梵顺顺当当收回去。那一对婆媳,一个是千年老妖,面上不动声色,家里上上下下都被她治得铁桶一般,一个就是爆竹的外壳狐狸的芯,动不动就找邪茬儿,女人堆的那套全不管用,一颗黑心蒸笼箅子做的,上百个眼子都不止。
从内而外逐一瓦解呀,这主意好,女人家,手段自然还是在内宅上。夏菊既说得信心满满,那就看看她的本事。
夏至那天馨来的孩子满月,杨浩文夫妇特意在便宜坊摆了三桌满月席,二老爷夫妇,夏菊、穆青梵和蕴华,杨浩文大学里的同事,报社里的相熟的主编记者、还有他在东北的婶婶和表妹,齐聚一堂,十分的热闹喜庆。
馨来刚出月子,穿着轻薄凉快的乔其纱旗袍,臂膀和腰身的地方着意放宽了少许,还是能看出丰腴的痕迹。她抱着孩子笑吟吟地出来,挨桌挨桌感谢宾客莅临,大家也纷纷去逗一逗她怀中那个粉嫩的娃娃,无人不夸孩子长得好。
还没等走到二太太前头,夏菊就格外热情迎上去,“呦,二太太,瞧咱们家的小外孙女多会长,大眼睛长睫毛,把父母的优点全占了。”从手袋里拿出个方形锦盒,交给身后的奶妈妈,嘴里说笑不停。
“小宝贝,你二舅舅有事来不了,这是二舅母替你二舅舅选的礼物,祝你快快长大,你会喜欢的对不对?”
此刻满心只有外孙女的二太太,就着馨来的手逗弄孩子不过瘾,索性接了过来,亲了又亲,只拣夏菊嘴里好听的听了,其他的,没往心里去。
今天是孩子的满月,馨来只管笑里来笑里去,她丢给蕴华一个无奈的眼神,蕴华接了,再传给婆婆,大家都没说什么。夏菊自封的二舅妈,就这么走马上任了。
上便宜坊不吃烤鸭如同进考场不答题,交代不过去。兴许是人太多,烤鸭的香气和甜面酱的香甜浮动在空气中,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奶娃不习惯,赏脸见过一轮宾客后就哭了起来。杨二婶没生养过,乱了手脚,言语更夸张,紧贴着孩子的脸颊一遍遍道歉,也不管才出月子的孩子能不能听懂,“对不起,对不去我家宝儿,二奶奶就不该答应吃烤鸭,熏着我们乖宝儿喽——”
只有肯留心的人才能听出名堂,她说 “答应”而非“提议”,那个主张上便宜坊摆宴席的人,孩子的亲妈,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夏菊就劝馨来抱孩子上休息间,这里都是熟人,实在不必拘礼。杨二婶的内侄女玉娘见状也说,“馨来姐去吧,就是招呼不过来,有我呢。”说完站在杨浩文身旁,与他一起招呼那些教授和主编们,俨然女主人家的样子,十分落落大方。
馨来瞪了杨浩文一眼,杨浩文也无可奈何,只是不着痕迹地离玉娘远了些。馨来于是才一迭声告罪,带着奶妈子和孩子上楼去了。临去前还悄悄叮嘱蕴华,“今天人多,下回你什么时候得空了上我们家来,咱俩单聊。”
可不是么,蕴华病了一阵耽误许多日子,馨来有了孩子也不得空,已经有日子没机会说私房话了。
“好……你去吧,看顾好孩子要紧。”蕴华洗干净手,拿热腾腾的面皮卷了烤鸭、葱白和金糕条给婆婆,穆青梵说:“不必管我,你自己卷来吃吧。”天热,蕴华吃不下油腻的东西,倒是那红瓤黑子的西瓜看着诱人,她一连吃了两片。夏菊就在她左手边,见状小声劝道:“大嫂,西瓜性凉,譬如我就不敢多吃,小心到了晚间肚子不舒服。”
蕴华举着西瓜,当着同桌的杨二婶,笑道:“只顾着爽口,不提醒我都差点忘了。多谢你。”
“一家人,大嫂客气什么。”夏菊见桌上有新上的鸭汤,动手盛了一碗,恭恭敬敬送到蕴华跟前。蕴华道声谢,也夹了两片桂花糯米藕放入她的餐碟,低声说:“尝尝这个,我觉得也不错。”
“好,大嫂是最会吃的,听大嫂的准没错。”嘴上说,筷子却不动,只因她这些天一直留心避免寒性食物。
对面的杨二婶就对二太太笑,“府上妯娌姑嫂相亲和睦是出了名的,真好。”二太太也肯谦虚,“有淘气的时候,只是亲家太太没看见。还是咱们小妞妞最乖最招人疼。”杨二婶忙应和她那是那是。
这两人,当初因为杨浩文和馨来的婚事没少对峙,馨来从一开始的高攀变成后来的屈就,二太太在杨二婶跟前有落有起。后来杨浩文叔叔被诛,杨二婶回东北娘家,一去五年,再与二太太会面时,时过境迁,此番为了新生的娃娃握手言和,说来也算造化弄人。
那头,穆青梵和蕴华将这一幕看在眼里,默默地喝着鸭汤,有些话,只在心里头说着。
“这一阵风平浪静,又不知道憋什么坏。”
“妈妈别担心,她来硬的我玩狠的,她会笑里藏刀我也能装腔作势。”
这个家里要害她的人横竖就那么几个,什么时候分家了就好了。但叶香的仇不能不查,日本人的细作不能不揪。自上次出事以来,她没少琢磨其中关窍,可惜一直没有头绪。这个人藏得深,不但李文白那边没有线索,甚至他是男是女,一人多人,和薛凤来有关系还是互不相干,来薛家意欲何为,她都一概不知。暗查细访这种事费时费脑,夏菊有意憋着不知名的新坏,她也要为迦南争取更多的时间抽丝剥茧,似眼下这般虚与委蛇,挺好。
蕴华白日吃多了西瓜,下午回家赶上情况,果然肚子隐约作痛。一开始强忍不声张,从婆婆那里吃完晚饭回来,疼痛发作,实在忍不住了,才歪在床上说快给许教授打电话,请他今夜不必来了。
“许教授该恼我了,没见过我这般学生,一个月来尽请假。”蕴华闷声说。
白芍摸摸蕴华脑门子,没汗,蹲在床脚下点燃两卷驱蚊盘香分别放在几处角落里。“快省些气力吧,这才刚开始,等会儿该疼极了。”
蕴华肚子疼的毛病自上半年开始,为数不多的几次经验已经教会了她白芍说得没错。她静静躺着不动,却想不起来白芍什么起变得像叶香一样,事无巨细看护着她。一想起叶香,肚子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