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人间四月天,燕子巢边泥带水,红白花开好种田。庭院当中生发的绿意,仿佛一夜之间飘然而至,又一夕之间茁壮成长,当薛希来能够出院回家休养时,满庭的生机已经足以为他遮荫蔽日。
为了出售药号的事,蕴华已经一连多天在外边忙碌。榴园院子里的天棚已经搭好,薛希来坐在藤椅上看书,庭前海棠庭后垂杨,与屋头屋尾的夕阳遥相呼应,一阵清风,一阵花香。
白芍和玉竹端了饭菜走来,被柱子后冷不丁冲出的济华吓了一跳。玉竹侧身护住托盘,叫了声小少爷。济华嬉皮笑脸,“两位姐姐,今晚有什么好吃的?”
“小少爷问这个做什么?大少奶奶说了,每天只给小少爷一顿中饭。好不好吃横竖都与小少爷不相干。”玉竹笑说。
她俩将热腾腾的饭菜放在薛希来身后的小方桌上,很快退出榴园。只等她们一走,济华溜进来。摆满桌子的佳肴,肥美的桂鱼、板栗炖鸭子、鲜嫩的芦笋鸡汤、鲫鱼豆腐汤、老鸭炖萝卜、五彩的时蔬、整只烤羊腿,还有刚出炉的点心、葱油烙饼、锅贴和韭菜合子。嗬,光是主食就那么丰富,只是汤水的味道闻着怪,不知道都加了什么。
姐夫是英雄,所以吃的喝的一日三餐一周七天从不重复,菜单都是二姐忙碌公事之余亲手所拟。他就得死气白咧上门蹭饭。济华就弄不明白了,同是打日本人,怎么差别就这么大?
“那什么,姐夫,你不吃我先吃了啊。”反正姐夫不着急,他要等二姐回来一起吃饭。
“要吃快吃,你二姐就回来了。”
济华将腮帮子塞得满满当当,含混着,“姐夫,这都一个多月了,我二姐打算冷着我到什么时候?”
“自然到她气消的时候。”
“那姐夫就这么站干岸?”
在军营养成的习惯,大瓷杯里撒一把茶叶,热水一冲,熬夜看战报、布置任务、甚至就馒头吃,全靠这一杯热茶。薛希来回到家也改不了习惯,他不愠不火,吹着大瓷杯里的茶叶末儿,并不回头看济华,“没抽你不错了。”
——就你干的那些让你二姐提心吊胆的事儿,还敢指望我替你求情?
济华在家里还真不知道什么是夹着尾巴作人,“姐夫你这真不厚道。旅部的事儿,我守口如瓶半个字儿也不提。我这么够意思,姐夫你好歹也意思意思?”
薛希来将书往案上一掷,口气淡然,“让你摸过一回枪,杀过一回日本人,你小子就染上兵痞混不吝的毛病,敢威胁到我头上来了?说说看吧,我能有什么事?”
自以为抓住薛希来把柄的济华自我感觉无限良好,“那什么梅记者成天有事没事就围着你转,整个指挥部谁不知道?人人都说女追男隔层纱,什么时候梅记者就成你的二太太了,只差我二姐不知情。”当然威武高大的姐夫等闲不可要挟,济华的战略思想还是利益交换,“姐夫,你替我说句好话,我保证将来二姐问起来我绝对一问三不知。”
“说得好,是不是我还得谢谢你?”
“那倒不用,咱哥俩儿谁跟谁啊,是吧?”济华仰起头,原本穿着长衫的姐夫不知什么时候已将长衫脱了,换过一身白衬衫,军队里发的那种,正在他身边卷袖子。橘色的夕照映着他两道目光,平和中隐着净利,向他默默地展开神秘而惊艳的笑。
很快的,济华就知道那笑容的含义,绝对属于他午夜梦回不敢回忆的记忆。
蕴华刚进家门就听说了,大少爷一刻钟前让人把守榴园前后门不许给大太太报信,把济华绑在屋里拿马鞭往死里抽。
“为什么呀?啊?”蕴华恨不能脚下生风。
“大少爷说小少爷不知悔改,让您生气,他得替您好好教训小少爷。”玉竹说。
“济华是欠教训,可也不能动手打他呀,还往死里抽?!”
说话赶到榴园外,王大狗和小赵上前阻拦,一个说:“旅座正在训示,不能进。”一个就大声喊:“报告旅座,20了,还有80。”
要抽够100下?那还了得!蕴华大惊失色,“都别拦着我!”
那两人忍笑继续虚张声势,蕴华已经不由分说冲进屋,只见济华趴在条凳上,生死不明。薛希来卷着衬衫袖子手执马鞭大汗淋漓。蕴华一把握住他作势再往下甩的鞭子,“有话好好说,千万别恼怒,医生说了不让生气,小心头上的伤口迸裂了。”
这时候还惦记着他的伤,看来还得加把火。“你别劝,这小子让你生气,抽死他也不过。”
薛希来挡在她身前,一鞭子下去,济华鲤鱼打挺似的挣了两下,又重重跌回去,顿时唧呱乱叫,“疼!二姐,姐夫杀人了。”
薛希来当场无语——这都21下了,哪个被抽了几十下还能声如洪钟,虽说是苦肉计,就不能动动脑子走走心?
好在蕴华关心则乱,顾不上细节。她蹦起来够他手上的鞭子,薛希来哪儿能真让她着急,意思几下就让她夺了去,只是嘴上狠话不绝,“混账东西,别指望我饶了你!”
此时就该所谓的里外夹击呼应配合,济华懂,“疼,疼啊。二姐,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别再打了。你替我求求情吧。”
论理蕴华还真不想原谅他,居然敢千里迢迢跑回来参军,这次轻饶了他下回还不知道干出什么更出格的事儿。可薛希来怒极,他说过将来要当严父的,女人在发威动怒的严父面前总是第一时间让慈母心肠占据上风,蕴华也不例外。
她央求道,“大哥,济华知错了,你饶了他这回,以后看他表现行不行?”
“我气他,主要是因为他不听你的话。只要你不气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已经挖好天坑摆在眼前,蕴华想也不想就纵身下跳,“我不气了,不气了,真的。”
济华用手捂住脸,笑翻了肠子。
一堆乱摊子很快撤下去,济华左右腿轮翻瘸拐,挤眉弄眼地冲薛希来作揖。薛希来挥挥手。
——赶紧滚蛋,别跟这儿丢人现眼。
蕴华找了药膏从屋里出来,已经不见济华踪影。薛希来说:“上过战场的人皮糙,不必管他,过几天就好了。吃饭吧。”
夫妻二人洗过手,坐下吃饭。筷子伸出去,夹上来的菜先放对方碗里,直至对方面前的小碟中堆积如山,两人的动作一致而又协调,俨然濡沫半生的老夫老妻。
蕴华越想越不对。他从小就疼爱济华,从密云转院回北平昏迷不醒之际,嘴里一直念叨的也是济华济华,怎么可能下狠手抽他。
她放下筷子,终于想通了,“好哇,里里外外合演一场大戏,哄我呢?”
“好了,好了。”薛希来终于忍俊不禁,“你就当我俩彩衣娱亲。他也可怜,同一个班的战友全死了,他难过了那些天,现在才缓过来,过去的事就过去吧。再怎么说也是好孩子。柏林他不想回去了,咱们还是想想送他上哪里读书好?母亲和我的意思,最好不要留在北平,上海或者香港都行。”
他盛了一碗鸡汤,还特意多夹些芦笋,放到蕴华跟前。“学校的事我来考察,定下几所备选学校,之后你来最后定夺。”
十七军的第二师和八十三师还在南天门与日军艰难作战,但形势每况愈下。北平还不知道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所以薛希来不叫济华留在北平读书,他想把他远远地送走,找一个既能在他们眼皮底下又相对安全的地方。
蕴华理解他的一番苦心,点点头,“好吧,目前看只能先这样了。”只是鸡汤实在喝不下去,推到他跟前。
吃过了晚饭,收拾清楚。弯弯浅浅的月牙儿,斜斜的挂在墨蓝的天上,胡同里的货郎打着小梆子小锣,“卖香油——”,”香烟——”,吆喝声渐行渐远。
薛希来坐在罗汉床上依旧看他那本隆美尔的《步兵进攻》,大瓷杯放在手边,不时喝上一口,出会儿神,再一阵笔走龙蛇。
上个月手术后,关麟征和杜律明曾去看望他,百般叮嘱一定养好伤再回营地,他因此得了两个月的假。期初还躺在病床上不能动弹时,他想到将古北口恶战的经验编辑整理,以备来日再战,否则长城内外的累累白骨永远只能为秃鹰老鸦啃噬,沦为荒冢。
动笔到今日,已经完成大半。除了运动战、围歼战、消耗战、步炮兵配合,有效避敌侦察和开展夜战这些战略战术总结,他还要向国防部和军委会打报告建议实行预备兵役制,完善各地民兵团,并做好南京至上海的防线建设,拱卫京城防患未然。
他看他的书,蕴华在灯下看利达碱厂的财务报告。晚风吹来夜花的芳香,丝丝缕缕的不见得有多浓郁,只是浸润在空气中至晚不散。纸张沙沙翻动,落地座钟的影子一点点拉长,直至敲响十下。
蕴华放下报告站起来,在屋中来回溜达。自掌管家业以来,她不管有多大的怒气和火气,还是对外间时局充满担忧,一旦思考起正事,都会缓缓平息心情,不让情绪影响自己的判断。韩掌柜愿意出四十万购买她的年字号分号,细节反复磋商,卖买到了只差临门一脚的地步。
听闻亲日派北平商会会长何铭道举办的舞会曾多次邀请韩掌柜,都被他拒绝了,但去岁以来朱老先生的战争筹款他也没有任何表示。韩掌柜试图在乱世里保存独立的国人尊严,又不敢公开得罪日本人,他像高空走钢丝的杂技演员,小心翼翼地保持微妙的平衡,稍有不慎,身败名裂,倾家荡产,乃至性命垂危,总有一样能找上他。
乱世众生的真实写照。能把药号卖给此人吗?
她心里想着事,随手够下多宝格上的花瓶,细细摩梭,想到关窍处,索性坐到案几对面沉思不语。
等薛希来写完一段再去看她时,她已经伏在案头睡着了。那个粉彩描金云蝠纹赏瓶被她随手搁在身旁。薛希来盯着她的睡容半晌,无声地笑,“东瓶西镜放,你究竟有多忙?”打横抱起她进了里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