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馨来进屋后出来,蕴华在廊下伫足。风自飘飘,雨仍萧萧,她心里头想着事,手腕无意识地伸出去,水汽在她指尖凝结成珠,再顺着指缝倾泻而下,一手的冰凉。
据许崇年最新的消息,京年药厂的财务经理牛嵩被他查出近一万块的亏空,钱的去向不明,追是追不回来了,牛嵩本人已经被蒲淞镇警署带走,面对审问,他对克扣工人、造假账、连带之前指使牛三偷盗药品栽赃许崇年这一切罪责供认不讳。
牛嵩是李源朝的左膀右臂,被她顺利拔除,相当于砍掉李源朝在药厂的一半势力。腾出来的空位,她必须安排心腹人坐上去,旁人她不放心。思来想去,羽衣就不错。她重情重义,本身又认字识数,艺伎出身的人,打小儿都照着内管家培养,一般的账目不在话下,又有许崇年从旁指点,应当能很快上手。
牛痘、霍乱疫苗的配方已经通过临床实验,只等批量生产上市,只是青蒿素、青蒿琥酯的配方还有变动,抗菌药更是进展不易。牛嵩闹出这么大的纰漏,李源朝自觉责无旁贷,提出辞职,只等第一批量产投产成功就走,也算功成身退。许崇年拿不准主意,特意请示蕴华。闹到这个份儿上,两边都一直较着劲儿,再虚留也是假客气。他人是一定要走的,之后就让许崇年接替总经理的位置。先前牛嵩那一笔糊涂账必是进了他们的腰包,她也不赶尽杀绝了,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吧。
她拿定主意,慢慢往回走。入了夜,雨声绵绵,檐下的灯光遥遥,阴影遍布脚下,好像是哪处的屋檐又或者枝桠的影子,总是枝枝棱棱怪状奇形。她心里疑惑,一错眼的功夫,忽然被捂住嘴巴反剪双手按在墙边。
她知道是他,整个家里除了薛希来没人敢这么对她。“别闹,”瞬间看到他眼里细碎的金芒,雨夜里格外地闪耀,心里一颤三摇的,说出来的话就与字面意思相去甚远,更像打情骂俏。
“好个恶人先告状,明明是你在闹,”薛希来松开手,撑在她两耳之侧笑道:“气顺了?”
蕴华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笑好得意的,臭显摆有佳人深情不渝等你若干年是不是?她没好调儿,挣脱出他两臂间的势力范围,捋捋衣服头发,“大少爷说谁,我吗?”她从来拿贤妻良母不妒不疑要求自己,今夜既然开了不好的头,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薛旅长一心为公光明磊落,会有什么事能让家里人不痛快?”
强装无事却掩耳盗铃的话,从她红润嫣然的嘴唇里气咻咻地一字一字吐出来,像吃一颗葡萄吐一粒子,脆生生地,小气性耍得真实又可爱。这就对了,平日里再怎么四平八稳,终究还只是个未满十八岁的年轻女孩子,不该压抑自己,生气了,冷嘲热讽、摔盘砸碗、哪怕大闹天宫水漫金山,他都愿意让着她。
她的冷言冷语太稀奇,多听几句又何妨。薛希来盯着蕴华,鼓励似的,只笑不语。他今年也才虚岁三十,常年南征北战劳心忧怀,一笑起来两侧眼角居然升起细小的皱纹,像两把打开的折扇,密密麻麻的褶皱里全是辛劳。
蕴华还有几车的阴阳怪气,忽然刹住,默不作声的低了头只管往前走。薛希来追上去,“别生气了。我说过弱水三千我只看一个。非死别不生离,你我之间绝无第三人。”
蕴华最不能从他嘴里听到个死字,哪怕他承认在外边另有她人,也强过他说死。闻言赶忙捂他嘴,“不说这个。”
他就势牵住她的手,放在唇边,“你别乱猜乱想,我就不说了。”
他昨夜在火车上刮过胡子,一夕之间又长出些许茬子,隐隐地扎着她细嫩的手心,给人种奇异的一路延伸到心窝里的触感。蕴华轻轻地说嗯,“我不闹了,我听你解释,只要是你亲口说的,我都信。”
北平的雨鲜有没日没夜不眠不休的,再声势浩大的起头,几个小时过后总得鸣金收兵,四季如此。雨水是收住了,些许残水顺着悬山屋顶优雅的弧线蜿蜒而下,打在地上,间或一两声滴答滴答。听在有情人的耳中,也是一种别致。风却不肯退场,猎猎地,鼓动着薛希来长衫的下摆,似乎把两人吹到半空中,俯瞰二人分别几月以来各自发生的故事。
“所以,”到最后,薛希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她。我薛明臻说不出什么甜言蜜语,日子久了也许你会觉得他无趣有无味,但我将用一辈子证明,你之于我,就像这日月山河,日月不坠山河不腐——我情不绝。”
这……蕴华难为情之极,薛旅长竟还说自己说不出好听的话,如果这都不算好听,世上再无动听了。
蕴华单方面的别扭,有起承转合的故事,有暗自着急的观众,更有个虎头蛇尾的了局,总之说起来好笑。她是翻过那篇了,而第二天早起两人并肩到上房给父母请安,穆青梵放下报纸摘了眼镜,看看蕴华,又去看儿子,笑道:“好了吧?”
原来昨晚掩饰得再好,还是没逃过老人家的火眼金睛。蕴华难为情,薛希来就怕她不自在,忙笑了笑说嗯。茶几上有新鲜牛奶,用方口玻璃壶盛着,他给蕴华倒了一杯,自己则坐下来听母亲训话,“你们兄弟常年不在家,里里外外她一人顶俩……凡百件事,只要她不高兴就是你不对。”
薛希来受教了,“母亲说得对。”他颇肯自贬娱妻,“我也知道,自从有了大少奶奶,她才是薛家嫡亲的姑娘,我就是那上门女婿,什么时候看不顺眼了,随时可以扫地出门。”
蕴华挨着母亲,两人一起笑得前仰后合。
用过早饭,辞别父母,薛希来驾车带蕴华回秦李庄。临出发前穆青梵嘱咐儿子,“早去早回。后天是蕴华生日,我已在外边定好酒席,咱热热闹闹地给她庆生。”
蕴华对这事儿不太热衷,她更愿意过个简单而温馨的生日,一碗长寿面,和薛希来一起,一人挑一头吃。可生日宴是长辈的心意,她又不好拒绝。
不知薛希来都跟穆青梵说了些什么,神神秘秘的,反正最后穆青梵说也好,由得你们小夫妻自己安排。
出城一路西去。霜降已过,入目尽是平畴沃野,远处群山层层,寒秋里漫山遍野的红枫叶黄银杏绿松枝,交织在一处彼此难分。
晌午时分到达秦李庄穆家别院,胡妈妈已早早儿地等着门外,远远地见蕴华携薛希来走近,不禁老泪纵横。
当年陈淑碧去世,蕴华姐弟相继前往德国读书,胡妈妈离不开从小带大的陈淑碧,自愿住到别院来和坟少爷一家给她看坟。说来已有五年未见面。
蕴华见了她也是眼眶发热,咽哽得有些说不出话来。还是胡妈妈先说:“二小姐长大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看见二小姐和姑爷,高兴,真高兴!”
“这些年辛苦老妈妈,我替婉华和济华,我们姐弟三人谢谢您。”蕴华往后退了一步,深深鞠躬。
胡妈妈赶紧搀她,“快别这么说,是我离不开你母亲,这儿清净,我舒心着呢。”当即领头往里走,“都准备了二小姐和姑爷爱吃的东西,吃饱了饭再上山吧。”
薛希来看了看天色,说还是趁早先祭拜,东西留着下山再吃。蕴华也如此想,胡妈妈于是从厨房拿出两张新烙的大饼和几个大甜梨,用油纸仔细包好,让他们路上饿时先垫吧垫吧。她事先已准备好瓜果饼饵香烛锡箔纸钱一类的祭品,没想到薛希来出门前也特意备下一份,还有两束鲜菊花,就放在小汽车的后备箱里。于是蕴华带着两份隆重的祭品上山,到了父母坟前,见坟茔平整,她摩挲着不远处的一颗龙柏,彼时陈淑碧去世时仅一人高的伶仃小苗,冬春荏苒寒暑流,早已姿态盘龙果不负龙柏之名。
再回首,已是泪流满面。
泪眼婆娑中薛希来默默向她走来,低头看着她,眼里充满了无限柔情,如同擦拭上古神玉一般轻柔地擦拭她眼中的泪。
瓜果香烛鲜花已然摆好,两人下跪磕头行最敬礼。礼毕,薛希来扶蕴华起身,自己却再次下拜,嘴里低声道:“父亲母亲,这是替云来向您二老叩拜。他和婉华在海外求学,一切都很好,二老放心。”
一路下山默默无语。到了山脚下,夜色漠漠,暮烟如织,不远处几缕炊烟悠悠然地摇摆,很快融入暮色,萍踪难寻。乡间横七竖八的小路切蛋糕似的划分世界,那一栋栋矮小的圈着篱笆的土坯房子就是切分出来的蛋糕。总之一切都那么真实,充满尘世的人间烟火。蕴华终于调整回来,带着浓浓的鼻音,“谢谢大哥。”
“什么?”
“我以为,大哥这辈子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提到三哥。”
薛希来扭头正视她,“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他是咱们的至亲亲人。”他的眼神博大、深邃、幽远,深海寒潭一般包容着整个世界和她,微微一笑过后,他也说:“谢谢你。”
“什么?”这次轮到她来问。
“我以为,你这辈子永远不会在我面前提到彦平。”
“你怎么会有这么古怪的想法?他是咱们的至亲亲人呀。”
有那么几秒钟,两人看着对方,然后你知我知地一笑。都放下了,都过去了。
到了晚上,胡妈妈以为蕴华第二天就要赶回城里,拉着她说了半宿的话。蕴华给她讲德国读书的事,上海的事,讲别人的故事一般跌宕起伏,胡妈妈听到紧要处,忘了笑也忘了哭,紧紧搂着她,就像搂着小时候的陈淑碧一样。
第二天早上吃早饭时薛希来忽然宣布今天不回城了,再多呆一天。蕴华昨夜只睡了下半宿,筷子夹着个三丝腐竹卷,还有些糊里糊涂,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妈妈叫咱们早去早回,忘了?”
“母亲那头我已打过招呼。你自己选,是上王府井正儿八经地吃宴席,还是咱们就在这村里冶荡,等到了晚间来碗胡妈妈的手擀长寿面?还能登山、观星、采摘、抓野味儿……”
撒开花儿的蕴华三两口食物下咽,鸟雀出笼一般叽喳,“还等什么呢那,走啊,上山!”
丰台西北靠山,秦李庄后山就是典型的丘陵地貌,山势不高,却层层叠叠一路延伸至肉眼难至之处。人在其中,时不时可见嶙峋怪石在一片沌沌云雾里若隐若现,濛濛郁郁的气象,漫步山间如同寻幽访胜。两人一开始都不说话,听着虫袤的鸣叫,渐渐地蕴华哼起《the forest night》,却反反复复只有那几句。
“怎么不唱了?”薛希来问。
“剩下的都忘了。”
“我记得那年在秦李庄听你们姐妹合唱,事后彦平曾说简直如闻仙音。”
“大哥也觉得好听么。”
“嗯。”
蕴华长久以来有个疑问,今日气氛合适,时机也好,“大哥,从来我和三哥争执,你都向着我。为什么?”
他手里撑着根她捡来的表皮光溜的树杈,稳稳当当走在她前面,留给她一个可以开山劈海亦可遮风避雨的高大背影。闻言转身看她,眉角微挑, “你说呢?”
“你说。”
薛希来一笑,选择不说。路径两旁山花烂漫,他随手薅下一把,也没看他怎么弄,几个弯几个折,很快编好个小黄花环,套在蕴华头上,大小居然刚刚好。
这个也会?蕴华惊诧极了,他似乎总有不为人知的技能,因时制宜的亮出来。想想自己差强人意的梳头手艺,她不表示下羞愧面儿上都交代不过去,“大哥跟谁学的?”
丛林战,谁不会弄点儿这个,脑袋秃秃趴在林中等挨枪子么?薛希来乜起眼,依旧用手上的树杈撇去道路当中的碎石,“跟上,当心崴脚。”
那一眼,是笑她笨还是蠢?她欲哭无泪,大概这辈子都不会从他嘴里听到答案了。
山间小道里跑出来几个身着短褂的孩子,瞬间包围他们,争着要给他们当向导。蕴华心说你们知道他是什么人,行军打仗之间看星月草木就能判断方位,给他导航,不是班门弄斧么。
她掏出几张纸币,“下山买糖去吧。我们自己认得路。”
几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肯接。推举出大点儿的孩子为首,“不能白白要太太的钱。前边有座古塔,塔前有碑,都说有几百年了,我们领老爷太太去顽?”
薛希来不忍拂了孩子的纯质,叫他们前头带路。一路上多了孩子们的叽叽喳喳,时间居然不知不觉。到了七层宝塔脚下,他逐个捏了捏孩子们的袄衫,相较眼下深秋的时节不甚厚,只是孩子们脸蛋彤红,看起来并不畏寒。“念过书么?”他问。
还是那大孩子出来说:“没有,只会写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