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发威一回,似乎连树上的臭虫都有所耳闻,龟缩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中循规蹈矩做虫。她的威力辐射到馨来回家的那天,整个薛家一切风平浪静。
馨来的火车下午抵达,蕴华推脱一切事务,早早到火车站等她。车门打开,她在如潮的人流当中一眼就认出头戴小圆帽身穿衬绒长大衣的馨来。白芍、玉竹、蕊香一涌而上,打伞的拿行李的倒茶端点心的,倒把馨来吓了一跳。
“这……这是干嘛?”
蕴华优哉游哉地笑,“明摆着呢,迎接咱们家姑奶奶呀!”她手上不老实,贼兮兮地摸馨来肚子,“怎么还这么小?”
馨来对这个爱娃狂魔简直无语,“才几个月,你当给皮球打气呢?”
“我看叶香的肚子都有小半个西瓜大,你怎么回事?别不是杨明空亏待我小外甥吧?小宝贝别怕哦,回到家有大舅妈在,保你好吃好喝。”
“行、行,大少奶奶威武,大少奶奶霸道,整个薛家你平趟。往后我抱紧你大腿,你保我们母子一世平安行不行?”
“都拜我山头了,还不好说嚒。”
姑嫂二人全没正形,哈哈大乐。
等进了家门,馨来却笑不起来了,她离家五年,当初又是不欢而散,难免情怯,短短一段长廊走走停停。蕴华说:“听说你要回来,二太太嘴里不说什么,其实早早派人打扫你的屋子,什么窗幔床褥通通换了新的,我看了,全是你喜欢的样子。走吧,老太太她们一准儿等着你,指不定怎么焦急。”
老太太、二太太不好处,馨来却从来没听蕴华抱怨过一句,能周全的地方尽量周全,有时候馨来真搞不懂她是没心没肺呢,还是铁石心肠?她忽然感慨,“这个家……连我都想躲出去,越远越好。真是难为你了。”
蕴华一愣,有些话她以为馨来一辈子不会说出来,没想到还是说了。论理她俩分属不同阵营,可偏偏成为挚友,有些事其实不必点破。她不抱怨,绝对不是她没气性,实在是牢骚从来不能改变什么。
她搂着馨来肩膀,“别胡思乱想。今天全家人为你接风,菜单全是我拟的,你给点面子,等会儿尽量多吃。”
“抖能耐,真不知道我大哥怎么受得了。”
她们这边谈论薛希来,隔壁观景窗下两个小丫头同样也在说,“……整个上海滩都在传,咱们家大少爷跟一个姓梅的女记者好上了。”
“不会吧?大少爷也这样儿?”
“照片都登出来了,骗你是小狗儿。这事儿也就咱俩在这儿悄悄说,大太太也知道,还下令不准议论。”
蕴华脸上大包大揽有事儿我顶的模样还未来得及撤下,从馨来的角度望过去,只看到一脸的高深莫测。她心说完了,要坏事。“你听我说……”馨来急道,蕴华却比划个悄声的动作,领头快步走开了。
一直来到月洞门外,馨来实在忍不住,“你听我说,”蕴华就说:“那些故意说给我听的话,不会全是谣言——我一查就水落石出,造谣有什么意思。你从上海回来,实情究竟怎样?”
“起头不过是梅记者刊登了几篇中元节采访大哥的专访,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来二去那些小报就起哄瞎说,你也知道,上海的小报专司无聊八卦,全为了博眼球销量,哪里能信?那两个小丫头眼生得很,是家里新雇的吧?这里边疑点重重,她们远在北平,怎么对上海的事了如指掌?是哪个不安好心欲挑拨你和大哥,你是聪明人千万别上当。”
那是二少奶奶从娘家带来的使唤丫头。想来,应是蕴华前几日那句“后顾之忧”刺激二少奶奶,才让她回敬蕴华这么一出。那是馨来的亲嫂子,蕴华不愿馨来夹在当中难做人,故作轻松道:“那当然。”
她们站的地方在二房院落外,前来哨探的老妈子见了馨来早已一迭声往里报信儿,馨来因此也不便再纠缠这个话题,跟着蕴华往内里去。老北平的四合院,灰墙红柱绿漆、严整有序的格局、枯荣轮回的草木,就连砖缝里的细沙,都是故乡的味道。房檐下一众人翘首以盼,红橙黄绿当中,一个褚色旗袍的妇人率先下了台阶,欲言又止。
蕴华见状,将身后的馨来牵上前去,笑道:“二太太,人回来了。”馨来就叫了声妈妈。
二太太嚎啕大哭,“你还知道回来呐!”她一哭,馨来也忍不住跟着抹泪,夏菊更为奔放,早已泣不成声。团聚的场面哭是主菜,二少奶奶不好当异类,只得勉为其难随波逐流——象征性揩几下眼角,更多的是夏菊周旋在二太太和馨来之间,看来夏姨奶奶搬姑奶奶当救兵的传闻不假。
收放自如的夏菊自己拭干泪,又给二太太递手帕,“姑奶奶总算到家,又有着身孕,咱们家多少年没有小孩子的欢声了,太太该高兴才是。”
二太太自来在女儿身上花的心思不多,馨来离家的前两年,她满腹牢骚多过想念。等眼高于顶的儿媳妇进门了,她享受不到做婆婆的特权,这时候想起贴身小棉袄的那口热乎气,才发现格外值钱稀罕。因此那泪水最货真价实不掺一点儿水份,足足洇湿了夏姨奶奶的整块帕子。
离蕴华的生日还有三天,薛希来回到北平。一别多年,故都的深秋气色金紫灿烂,一如流光溢彩的琉璃樽。出了正阳门火车站广场,面前一排整齐的银杏树,金色小扇子一般的叶子交织纷飞,其中几片,穿过古柏成林的北海琼岛,穿过伸入半空的印度式白塔,掠过紫禁城,掠过红墙绿瓦,向他扑面而来。北平的秋,体态萧疏,却透着可爱。薛希来想,最是故乡美。
然而老天爷惯爱开玩笑,前一刻还晚霞缤纷,等他们一行人回到石大人胡同口却阴霾四合,山雨欲来。管家早已得了信,带着几个仆人迎接他,几个警卫员中王大狗最熟门熟路,与管家称兄道弟,一路攀谈进门,像回到自己家一样不客气。
薛希来一颗心迫不及待,在人群中来回逡巡,最后实在忍不住问:“人呢?”
“老爷、太太都在上房等着大少爷。”管家说。
“我说老侯头,你是真糊涂假糊涂?”王大狗停住脚,使劲儿憋着笑。几个警卫都散开了着看他使坏——没办法,旅座练兵对自己都下狠手,别人六点起床他五点,别人负重20斤他30,普通士兵拆弹装弹30秒,营级将领20秒,他本人10秒,做不到当场撤职,天王老子求情也不管用。铁血无情又六亲不认的人,想看他笑话,此时不肯此生就再无机会。
王大狗吹了声口哨,“旅座的意思,你们大少奶奶人呢?”
老管家暗自啧啧,看着他们家大少爷的眼神立时从崇拜转为嫌弃——果然有了媳妇忘了娘,大少爷曾经这么个大孝子也不能免俗。他痛心疾首,“大少奶奶在榴园。”
众警卫强忍着,只等薛希来飞一般走远,再也憋不住,顿时哄笑声冲天。
迈进榴园的一霎间乌云下坠,雨骤风狂,打下院中两颗梧桐树焦黄的叶子满地翻滚,飞出去老远。薛希来着急地想见到蕴华,想象着她的身影出现在长廊尽头,动人的眉眼楚楚的笑,还有只在叫唤他时那独有的余味。可是风大雨大,他更怕她风里雨里等他。她只要择一安稳之处立于原地就好,他愿意趋身相就,千山万水也无所谓。
短短一段长廊,走得他焦虑万分。
终于来到门外,里面有人说来了,却不是她的声音。帘子从里边挑起,白芍玉竹两个出来,指指屋里,唉声叹气地离去。他莫名其妙,愈发小心翼翼。
帐幔松松垮垮,蕴华歪在床头,灯光杳杳,她整个人镀了层橙色似的。
还不到六点就打蔫儿,这么累吗?他不敢扰,一身尘土亦不敢就此坐上她的床榻,搬了把椅子就在她对面坐下,脑海中描绘过千万次的人儿,每一处细节都与眼前的她严丝合缝地契合。他就这么看着她,眼神说不出的温柔缱绻,仿佛已经看了千百万年,还将再看千百万年。
他就在对面,只消她一张开眼睛,就会自发调整视线与她齐平。蕴华实在装不下去了。她心里别扭不想面对他,可又不愿意让他知道,有时候她自己都理不清究竟在纠结什么。他是和梅小姐相过亲,年幼无知的自己还兴致勃勃一度推波助澜恨不能促成好事,她甚至一路见证了梅小姐的念念不忘。她是惧怕么,梅小姐先于自己喜欢他,那样一位办报纸开画展浏兮燎兮的人物等了他那么久,如果说深情厚意也算一条赛道,梅小姐已经领先她太多年。
感情上她从来不会主动,甚至有些迟钝,浑浑噩噩地只知道等别人推一步走一步。就像当初如果薛云来不讲《麦琪的礼物》,她永远不会知道他的心意。非要薛希来隔着帘子亲口承认此生挚爱,她才极度震惊——别的方面有多聪颖,她这上头就有多欠缺,此长彼消,老天爷总是公平的。
但只是欠缺,不是缺陷。她有她向往的爱情,不必轰轰烈烈,无需甜言蜜语,只要他和她,足可以脚踏漫长岁月坎坷风霜。
一生一世一双人。她也许只是失望,为什么会有第三个人?
可现在这样儿算什么呢,生气不像生气,委屈不像委屈。想发作不够光明正大,强装无事又心有不甘,扭扭捏捏拖泥带水真不是她一贯的风格。
她眼睛闭着,蝶羽一般的睫毛轻轻颤动,早先一步出卖了她。薛希来不由轻笑,去捏她鼻尖,“我回来了,你要装到什么时候?”
蕴华跳下床,拧着手有些拘谨,“大哥什么时候回来的,我迷迷瞪瞪都不知道。”
薛希来显然不知道那一段公案才敢故意逗她,“早到了,行李已收拾出来。你过来,送你三个礼物。”
礼物?还三个?稀罕,天上地下什么好东西她没见过。
黄昏偏逢风雨,狂舞的树影落在窗户上,呜呜的声音从窗缝门缝里争先恐后无孔不入,断续寒声断续风。凄风苦雨的时段,屋内有种荒凉冷落的味道。蕴华轻拥毛毯,半侧着身子并不肯动,落地灯照着她有些疏淡的轮廓,和以往不太一样。薛希来上前一步扣住她手腕子,蹙眉,“你怎么了?”
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