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凌晨四点,敌机来临,周绕七丫口河滩上方,丢下一枚照明弹呼啸而去。似这般短程的巡逻,亦是总攻的暗号。一营长早已严阵以待,当即给薛希来发电,“敌将大规模登陆。”
从一营的阵地出来,薛希来折返去二营,回到指挥部时已凌晨两点。何承笈叫他趁空眯上一会儿,有事他先顶着。指挥部设在镇上一座寺庙的天王殿里,四大天王的金身旁安张简易行军床,薛希来将圆筒军常帽就垫在脑袋底下将就,其实只能算假寐。因为后院禅房里老方丈的木鱼声一下一下地整夜不歇,好像再大的兵荒马乱也不能阻挡出家人修成正果。
大概个把钟头过去,薛希来听到脚步声响,将斜纹走向的黄色甲种呢军大衣掀开坐起来,接过电报一看,“很好,叫他稳住节奏,等敌人进入我方有效射程再狠狠打。”
果然很快的,一营阵地前方上空又一枚小亮星突然下落,半空中停住不坠,立刻变成面盆大的水晶球,白光四射,将七丫口一带的河道浅滩,沟渠丛林,如同白昼照得清楚。密密麻麻的敌人,从舰艇成功换成舟艇,逼近七丫口以外30米一线的江边浅水区,再往前,因船底搁浅,开始涉水上陆。
一营长果断下令,“打!”
四面八方的大炮,一齐狂响。水晶球变成一阵烟化为乌有时,山炮弹、散榴弹、拽光弹、烧夷弹、迫击炮弹,布起千百道光线与火花,替代那个坠下的月亮。炮弹哗啦啦轰隆隆地作响,如千百个烈雷,轻重机枪的声音,似江河决堤,就是步枪,也变成散落的冰雹。
一营的仗从凌晨打到天亮,天亮再到晌午,敌人很快调来炮弹支援,山炮、迫击炮、平射炮轮番轰击,打在一营的阵地上,白烟火花上涌,沙土砖石倒溅。轰隆隆的炮弹爆炸声和砖土工事崩溃飞射中的呼哧吃之声,融合一片,刺激耳鼓。平射炮的炮弹射向堤坝深处,人伏卧其上,上下震动,烟与尘土掺合的高潮,平起漫天黑锋。不幸守在弹着点的守军,当场血肉横飞,稍微远一点的人,被弹爆着点的热风,将人体与崩溃的尘土一齐卷滚几丈以外。再略远一些,也会被飞溅的砖石弹片打伤,掩盖在尘土飞扬之下。但战士们始终坚守,从未变更位置。
饶是如此惨烈,一营始终拒敌在两道防线以外。薛希来站在殿外银杏树下,听七丫口方向枪声密集,风把火星和重浊的厚烟扑来,人在下风口,入鼻尽是火药味。一营打的很好,有伤亡,但把敌人牢牢摁住,他们团沿江守备的第一目的就是拖住敌人,为两军有序退防第二战线争取至少十二个小时,以此看来一营已经在出色完成任务了。薛希来现在担心的是二营。
一个小时前二营长朱耀德发来急电,敌战舰二十余艘携带无数民船和马达船,利用烟雾掩护,步兵约一万人已经在六浜口、杨林口登岸。敌舰炮向我军沿江各口猛烈射击,同时数十家飞机从吴淞起飞,将吴淞要塞及狮子林炮台毁损无余。
敌人攻击重点在杨林口,意图已暴露无遗。薛希来叫通讯兵告知军部情况,和何承笈、几个参谋在摊开的五万分之一的军用地图面前分析:“敌人从杨林口来,必先取浮桥镇,而后意在茜泾要塞,茜泾若失,浏河不保。杨林口不像七丫口,根本无险可守。我的想法,二营仅留两个班边打边撤,其余主力主动从杨林口下来抢占茜泾古镇,依托城墙和护城河,起码拖住敌人至今夜。”
那就是要背水一战了。薛希来主动担负沿江守备,何承笈就知道这一刻迟早来临,只不过没想到这么快,在场众人谁也不怕死,可真将部队打光,他也心生不舍,“不如将从一营调一个连前来支援?”
薛希来了解他的意思,己方兵力有限,集中一处重拳出击也是种打法,只是眼下不行, “七丫口若在,还能牵制敌方部分兵力,否则敌人全力扑向茜泾,我们就完了。且有沪宁铁路的安危,亦不能置之不顾。”
电话总机滴滴作响,一个接线士兵端坐在电话机旁,一个译电员,拿着一张电稿交到参谋程守平手中。程守平即时念来:“二营的一个班在茜泾镇外已经和敌小股前锋接触上。目前死伤不明。另,冯庸义勇军五十人亦在战斗序列。”
炮弹在火光灿烂的空气里,呼呼地响了过来。天王殿说来好听,其实不过民房正屋两间,墙上的皮灰紧随炮声扑簌簌不时下坠,薛希来脸上泛着青冷的光,大有四大天王涤荡鬼魔的恶煞,“现在我命令,”他说,一刹那,何承笈、几个参谋在四周挺直腰杆。
“一,立即通知二营长留下两班,其余部队迅速奔赴茜泾镇,重武器先行,抢占有利地形构筑工事,趁敌人立足未稳一鼓而歼之,务将敌牵制在茜泾与浏河之间,使其不得犯浏河一步。若敌已先我占领茜泾,将其引入巷中,发挥我军巷战优势,有效避敌炮火。”
“二,即刻致电87师宋旅田湾预备队,请求支援茜泾镇。”
参谋李彪和王文忠立即照办。薛希来指着地图上的浮桥镇对何承笈说:“我亲往茜泾督战,指挥部亦设在那里。这里的人,卫生队、机要员随你前往七丫口,一定拖住敌人至今夜,入夜后可徐徐后撤,转战太仓、昆山一带,视战况和大部队会和。”
乐观的七丫口和前景未卜的茜泾营孰安孰危,明眼人一望便知。多少次了,最危险的任务总是薛希来当头挑起,何承笈心里憋着火,也不用官称了,“明臻,还是我去守茜泾,报到酆都城我也不含糊。”
薛希来皱眉瞥他,“我说你含糊了?”
领兵的人,战争开始之前要有首先牺牲的准备,可真正炮火呼啸时却不能想到死,反而要盘算如何从绝路中寻得生门。海山生性悲观,不像薛希来越挫越勇,所以置之死地而后生的事儿还得他来。
薛希来在他肩头一击, “我将一营交给你了,交替掩护撤退,部队建制一定不能乱。”官大一级压死人,还得听他的,何承笈无可奈何,追出来问他有什么信啊话啊交代没有?这也是军中惯例了,写好遗书,省却将来没给家里人留下只言半语。
薛希来笑骂你少操闲心,还没到那时候,他到殿外很快清点好特务连,交代五分钟后开拔,由他领头奔赴。
薛希来往西,宋希濂部的两个团往东,都在抢占茜泾古镇,都在跟沿途密罩天空掷弹如雨的敌机赛跑。过了马桥时他得知宋旅已开始从顾家宅汽车站输送,但汽车只得十一辆,汽油亦有限,每次只可输送一个营。
援兵缓至,须得自救。薛希来远远望去,茜泾河一眼望不到头,水宽浪涌,河床倾斜,一座马桥横跨其上,正是锁钥之地。于是果断下令特务营连长带二十人下车,在桥东头安放炸弹,等敌人靠近时连人带桥一块儿炸,敌人要么搭建临时浮桥要么绕道十多里地,起码又是两个钟头过去了。
他率领余下部众赶到镇上时,二营长朱耀德已率部占领全镇制高点吴妃塔,镇中几个扼守四方的地界,北寺、关帝庙、东郡庙也已被我军控制。然而情况并不乐观。昆腔有唱“茜泾虽小赛皇城,三里城廓四城门”,茜泾与太仓一带的古镇不同,自带城郭,水网交叉,可眼下四门中的南门已被日军攻破,敌有先头部队五百之众来犯,我军只好一壁据守镇上要道狙击敌人,一壁在下剩三门当中凭借城郭抵挡更大规模的进攻。
薛希来把伏击南门敌军的任务交给二营长朱耀德,并把特务连给他支配,自己则背了两支长枪,叫四个卫兵跟着,出巡三门城防。城基最高六七尺,墙不厚,城外的护城河却是绵延宽广,城外到护城河的那段平地上已经挂上铁丝网。几个连长正在督促士兵们构建工事,随处可见散兵坑、散兵壕、机枪掩体,时间有限,地下碉堡之类却是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