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鸿飞已经出院回家,虽然还是卧床静养,好在精神不错,每天还能指点蕴华处理不少银行的文件。穆青梵的腰伤同样需要休养,蕴华认为是药三分毒,并不主张多吃,她叫北平年字药房的掌柜寄来家里秘制的跌打药,辅以酒酿、黑米粥、葛根粉食疗,效果显现,这几天不穆青梵搀扶,几乎已能行动自如。
薛希来的电话打进来之前,蕴华和馨来正在缠毛线团。外边战乱,杨浩文和薛鸿飞夫妇都叫她暂停了《申报》 的工作,呆在家里与蕴华作伴。然蕴华事多又杂,每日也只有饭后的一点时间和馨来说笑,两人这几日不知怎的兴起了打毛衣。馨来手也算巧,银色纤细的羊绒毛线在她手里不多会儿就绕成了圆圆鼓鼓的线团,反观蕴华几乎惨不忍睹。
馨来笑她笨,“你瞧瞧前几日婉华特意寄回来孝敬大伯母的毛衣,那纹络针法,啧啧,一母同胞,怎生出天上地下的两姐妹来?”
蕴华转头就问她婆婆,“妈妈,我织的毛背心很差吗?”
穆青梵当然不肯伤她的心,“你和婉华的手艺,各有各的好,我都喜欢。”这是实话,两个内侄女都给了她做儿媳妇,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圆满的事嘛,她欢喜尚且来不及,再没有挑剔的。
蕴华乐了,手中的毛线团上下乱抛,“妈妈和大哥都不嫌我,你不过是小姑子,气不过也是白气。”
“呵!”馨来扑过去呵她痒痒,“我要是大伯母,就一心爱着德言容功四门俱佳的小儿媳妇,天天叫你在跟前立规矩,看你能狂到几时?”
“那就等来世你托生成我婆婆再来治我吧,这辈子是不可能了。”蕴华绕着沙发边笑边躲在婆婆身后,她和馨来常闹惯了的,姑嫂作伴的日子里,一天不来个两三回彼此都闷得慌。电话响起时她刚好躲过馨来的新一轮偷袭,“嘘,别闹,”她止住馨来,腾出手拿起听筒。
“喂?”熟悉的声音,不期然在耳畔响起,如罄钟相击,冷冽中有种难以言说的况味。
好像暮鼓晨钟叫人心头凛凛然一震,蕴华手里的毛线团顿时滚落于地。
“大哥?”她知道是薛希来,哪怕没有声音,只是一闪而过的呼吸,她也能肯定是他,那试探性地一叫不过是匆匆掩饰她眼里心里突如其来的决堤。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夜晚,光怪陆离的梦,晓市、元宵、徐州、济南、柏林,各式各样的人物穿插其中,她找不到来时和去路,更寻不到薛希来。
深夜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让她醒来后寂寂伤怀。
她站在窗边,晦暗无边的云层深处只有那飘飘忽忽的一点星光,照进她心底,将她的祈祷无限放大——她只求他平安!只要他还活着,不论转战天涯海角,是伤是残,就是满天墨云中最灿烂的星光。
求仁得仁,她却梗咽得说不出话。
薛希来知道是蕴华,也能想象此时的她眼中蓄满泪,只消他再唤一声,那泪珠必定成串地往下掉。二十多天说长不长,军务倥偬,他从南京转战多地,没有给过她一丝消息,她急坏了,他都知道。
国难当前,毁家纾难的不止他一个。谁不是血肉之躯娘生爹养,别人都死得,他薛明臻也一样。自问对得住国家和人民,这辈子所负的,只有她。
心窝子好像被人瞅准了猛踹一脚,忽然疼得不可抑制。
电讯室里好些个机要员、通讯员在忙忙碌碌,他去而复返,实在不便多说,一句我很好你们多保重,只能言到于此,他相信她能懂。
“大哥,家里都好,你也多保重,我们等你回来!”
她的声音明净通透,那一声“大哥”涤了蜜糖一样,她自幼只这般唤他,些许上翘的尾音,延长出去让人联想出丰富的含义。薛希来匆匆挂上电话不敢再听了,声声撞进心坎深处,怎么逐也无用,还怎么杀敌。
收敛心神,踏上征途。
过了浏河一路向西,经茜泾营再走七八公里,就是七丫口附近的浮桥镇。薛希来带特务连查看了一路地形,最终决定分兵两处,相互策应,镇守七丫口和杨林口。这两处是大片平坦的河滩,芦苇密布,最适合敌军夜间换乘作业。两位营长领命构筑工事,薛希来下令特务连和机动连驻扎水陆两便的浮桥镇。傍晚时分,两位营长分别来电报告士兵已经进入预定阵地,薛希来就对何承笈说:“这里由你负责,我去阵地看看。”
何承笈说好,“你坐车去吧,快去快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