馨来听明白了,她并没有要他帮忙收留,他又何必上赶着与她划清界限?既然他愿意在狗腿子的道路上一门心思走到黑,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我有手有脚,天塌下来自己能顶,不敢麻烦二哥!你如今在日本人那里仕途正遂,小妹就不妨碍你平步青云,往后我们少亲近!不过我也劝你一句,给日本人做事,将来落不着好。”
薛凤来捋捋袖口,目光越过进出医院大门的人群,妹妹执意不听他劝,早晚她会像这些人一样与他形同陌路。没有爱人、亲人、朋友,形单影只吗?权利的顶端注定孤独,那就让他独自一人在高处俯瞰这些匍匐的芸芸众生。
“我言尽于此,你们好自为之。”
说着,冯四从后面跟上,两人往医院里去了。
馨来大概能猜到他来干什么,她也就先不进去,在医院大门外的长椅上坐等。果然才过了一小会儿,就见薛凤来出来,脸上不青不白,依旧是阴阴冷冷的笑。
等他们驱车离开,杨浩文和蕴华扶着穆青梵也出来了,馨来见状上前问:“大伯父、大伯母,我二哥他刚才……”
“他劝我不再出任上海市抗日救国委员会委员,还在银行公会里劝说同行放弃对日经济绝交。哼,简直岂有此理。”薛鸿飞差点就要骂薛家怎么出了这么个败类,顾忌馨来就在跟前,加之蕴华也趁机劝:“父亲,先不说别的了,赶紧送妈妈回家吧。”这才生生作罢。
穆青梵肚子上被陈守拙狠踹一脚,又青又肿,腰也扭了,虽然出院,医生还是开了药,嘱咐一日四次擦抹。蕴华用心侍奉,不顾自己刚愈合的伤口,喂药、抹药一概亲力亲为。
这天大早起床后,将挑好刺的燕窝交给茯苓上锅蒸,蕴华拿了药膏上婆婆屋,敲门进去见公公也在,嘴里含着烟斗低头看报。老两口见是她来,先问她吃早饭没有。老年人觉少,往往天不亮就醒,为不拘束蕴华,一向分开吃早餐。
蕴华笑说吃过,就听窗外一阵轰鸣,趴在窗台往外一瞧,几架战机掠过城市上空,像大漠秃鹰,啸声犀利凶残。那机群飞得极低,几乎与地面擦身而过,让人把机舱腹部那轮红日瞧得真切分明。
蕴华说:“坏了,是日本人的飞机。”
薛鸿飞赶紧拧开收音机,里面已经在说日本海军陆战队出动,突然向闸北的中国驻军阵地发动攻击。
恰如薛希来事先分析,日军一上来就派出飞机轰炸北火车站的钟楼,车站大厅立即烈火熊熊。整个上午密集投弹,幸赖78师156旅第6团团长张君嵩指挥部队沉着应战,敌人火力凶猛时避其锋芒,及至敌人稍作休息,便有效组织反攻。到了傍晚,宪兵第6团第1营从真如驰援,借助有效据点与日军交战。
收音机俨然也加入了顽强作战的19路大军,顶着灼热发烫的温度,从早播放到傍晚,偏蕴华不放它休息,中午饭、晚饭都抱着饭碗边听边吃。晚上得知最新消息,闸北一场血战,日军损失铁甲车3辆,一架飞机被击落,两架飞机受损,士兵被击毙者数百,而我军士气大振。但同时也传来了商务印刷馆位于宝山路的总管理处、编译所、四个印刷厂、仓库、尚公小学皆中弹起火全部焚毁的消息。
馨来夫妇早起就去了编译所,到现在也没有消息,蕴华与公公婆婆一商量,叫几个家里的听差沿着闸北进租界的入口去找,等到将近10点钟,才把一身尘土的杨浩文和馨来盼回来。
想他杨浩文在北平时也是潇洒富贵公子哥,衣着光鲜、皮鞋铮亮。现下进得家门时眼镜只剩半幅镜片,像个跛腿将军,乱蓬蓬的头发就是刚糟蹋过的鸟窝,更别提身上那件长褂,哪里还有长褂的影子,正经的抹布都嫌弃与之为伍。馨来也好不到哪儿去,鞋跟什么时候掉了一只,半边袖子也扯破了,露出一大截胳膊出来——逃难中只论快慢,不分男女老幼、绅士淑女,推推搡搡,生拉硬拽,谁顾得上谁?
蕴华找出薛希来和自己的衣服让他们夫妇暂时换上,两人又简单收拾一番,下楼来各吃了一碗挂面汤、几个腐竹三丝包子,惊魂未定,也就只能吃得下这些。
这才定定神,唏嘘起劫后余生来。
原来早起他们二人刚到编译所时,一切尚正常。忽然一阵轰隆隆的声响当头罩来,大家都不意日军会对平民区和新闻、文化机关下手,正纷纷猜测声源时,忽然几声冲天巨响,顷刻间天塌地陷,浓烟弥漫,前一秒钟还在与杨浩文说话的编辑小范瞬间从炸塌的窗户内震出楼外。杨浩文从废墟中爬起,踉踉跄跄,去找馨来,正好见一堆人跑出来,大家一起逃出楼外,回首望,巍峨璀璨的五层大楼塌去半边,像武侠小书里被魔头一掌拍去半边身体、死不瞑目的无辜路人。
编译所所长兼经理张元济老先生由馨来搀扶过来。他已经是个六十多岁的老人儿,从三十年前兴办商务印刷馆至今,头发秃掉一半,望着大楼和熊熊烈火,半生心血付之一弹,不由得在漫天飞扬的焚余纸灰里嚎啕大哭。周围许多工作人员见状,也低声饮泣。杨浩文找到附近幸存的电话通知消防局,怎奈火势猛烈,消防局赶到时整个印刷厂尽皆焚毁,火势蔓延至下午五时才尽数熄灭。
这时候,整个闸北大部分已一片焦土瓦砾,街上躺满了死尸,炮弹到处开花,机关枪声日夜不绝。战争,就是个流氓,繁华的上海,流氓魔爪下楚楚可怜的女子,正被剥去华丽的外衣。幸存的人们纷纷从闸北涌向法租界和公租界,怎奈租界当局在各路口设置关卡,进入者一律逐个盘查,于是人不分男女,礼不施老幼,你推我挤,呼嚷吵骂,只为了早一刻涌进租界这个安全的孤岛。
“大伯母,到处都是死人,还有炸飞的胳膊、腿,太惨了,实在太惨了。”馨来搂着穆青梵,忍不住低声哭泣。
当时杨浩文拉着她跑回家,路过一处炸塌的民房,已近粉碎,甩出来一堆不成形的生活用品当中,一个光屁股的孩子趴在母亲的尸首旁。那妇人的肠子流了一地,孩子显然不知道,只一味哇哇大哭叫妈妈。馨来很想抱起他一同逃难,炸弹打下来,杨浩文眼疾手快按倒她,等两人再抬头时,孩子已没了哭声,脑袋滚到她母亲脚下。
穆青梵安慰侄女的话到嘴边,却又吞下去了。他们这一辈人,经历过庚子年、辛亥年,比年轻一代更清楚在战乱与灾难面前,人命比米贱,比布帛贱,与蝼蚁一般渺小。因此他们格外不会安慰人。沧桑的世道岁月,只要一脚踩进去,不用多言,自己就能知道其中的酸苦,并且默默咽下这酸苦,再多的劝慰也无用。
那一头,薛鸿飞分别接了几个电话,讲到最后一通,也就三两句话的功夫,忽然摔下话筒,怒气冲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