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畅卿将蕴华送进医院,守了半宿,将近天光才离开——今日要安排他们新改编的88师1旅的兵力部署,担任南市、龙华、虹桥北新一线警戒,以做19军之右翼。昨夜已约定今早8点集合。上车前特意回头望了望,住院大楼沉浸在灰蒙蒙的晨曦里,他仿佛闻到了清晨的花香。
周随风遵从吩咐在走廊外守了一夜,听说蕴华苏醒,由护士领入内问候,事无巨细地告知昨天发生的一切,这才退出来,赶去与周畅卿汇合。
陈守拙一伙已被法租界巡捕房收押,而伤了蕴华的傻狍子下场更惨,怎么惨法周随风却没说——太过血腥,周畅卿不愿意让穆蕴华知道。
陈守拙为日本人做事不假,可法租界巡捕房未必能高看日系势力一眼,因此还能关他个一年半载。若换做华界的警察局,禁不住日本人出面施压,兴许三、五天就放他出来继续兴风作浪。
这样的安排,周畅卿用心良苦。
蕴华的肩胛骨下方缝了五针,此刻虚靠在迎枕上,苍白之中持最得体的措辞感激周畅卿,并说等薛希来休假时夫妇二人再一同登门拜谢。周随风心中黯然叹息,他们家四爷在济南城里,一早就领了人家二小姐派发的好人卡,注定无缘呐。周畅卿自然做不出“志摩娶妇文德安在”这等无耻之事,却也听不得蕴华口称“我夫妇”此锥心之语,所以她昏睡时他默默注视,却在她即将转醒时仓惶离开。
只等周随风一走,馨来蹑手蹑脚就进来了。
“你说那傻狍子什么时候弄伤了你?也怪我粗心没早发现。终归是我们连累了你。”
蕴华笑说:“说白了还是当年明空兄替我演的那出戏让陈守拙父子记恨到现在,正好昨天一并遇到我俩,让姓陈的新仇旧恨一起发作罢了。什么谁连累谁,真要算,还是我连累了你俩。”
馨来摆摆手,“不说这个了。后来我们回城道上遇到王先生,他冒雨狂奔而来,见了你那番模样,又惊又急。他尚且如此,更不要说那位周先生了。”
她这这些些的铺垫许久,其实只为这句,说罢不禁偷偷望了蕴华一眼。
这叫什么话?蕴华一个眼神投过去,馨来也自觉说过了,脸上讪讪。
蕴华笑了笑,听馨来说起她和杨浩文搬家安顿的事。他们夫妇二人就住在蕴华在法租界的别墅里,那是当年陈淑碧初到上海时购买的,与薛公馆左右相邻,这些年一直空置。杨浩文一安顿停妥,就连夜发表文章《流氓打砸编辑寓所,所忌哪般?》、《团结起来,勿让上海沦为第二个东省》。他以笔为武器,所向披靡,无数同行继而纷纷声援。
满大街的报童喊得响亮,仿佛这些慷慨激昂的文字从小小身躯传出,也能与有荣焉。小汽车缓缓驶过,薛凤来让冯四下车买了几份最主要的华语报纸,仔细翻看几篇措辞最激烈的文章的署名。
不禁冷笑。
自古中国的读书人,好清高,喜标新,嗤顺应当权者为“为五斗米折腰”,稍遇不平便著书立说,将人遗臭万年。似陈守拙这般纠集小流氓打砸恐吓的蠢行,只能更激起其骨子里为天下人请命的愚念,适得其反。非得以国家机器的力量,来一场焚书坑儒的豪举,以刀锯鼎镬待之,方能万马齐喑。
当权利到达巅峰,只会让人记住你眼下的辉煌,而不敢提你手段的无耻。
今天穆青梵出院,薛凤来事先打听过了,所以特意到医院走一遭。刚下车,就见妹妹薛馨来和妹夫相携而来。
他对馨来说:“你留一下,我有话。”
杨浩文对这个只见过一两面、在日本总领事馆担任翻译官、总是面沉沉、阴测测的大舅兄没有多一分好感,见状点点头自己先进去了。
薛凤来开门见山,拍着手上的报纸,“这些东西,你叫他以后少写。”
馨来道:“明空一不造谣编排二不胡搅蛮缠,所讲所说全是事实,为什么不让他写?”
“什么是事实?”薛凤来半阴半柔地笑,“我教给你,历史由胜利者书写,失败者口述的称之为不甘。同样的,经话语权认定的才叫事实,其他的嘛,任你闹得再热闹,也只能被定义为捏造诽谤。兴许明天,兴许后天,就要打仗了,日本人四个小时就能攻克上海,非等宪兵举枪押着他上领事馆,如同《民国日报》的记者编辑那般鞠躬道歉,受尽耻辱,他才认清什么叫现实么?胳膊拧不过大腿,蚍蜉撼不动巨树,这就是现实。”
馨来听他说这些书都读到狗肚子才能说出的混账话,气得发梢都要自燃,“二哥,你虽然在日本领事馆工作,但别忘了自己还是中国人。这么给日本人卖命造势,有颜面面对同胞手足吗?”
她其实还是留了分寸,没骂汉奸。毕竟薛凤来是她二哥,一母同胞的亲哥哥,即使他从日本留学归来后性情大变,她也还是愿意相信他经由秀环、夏菊之事,接二连三的痛苦刷洗,自此由软弱变自强,而不是顺应强权、为强权出卖灵魂。
“明空一向好学李杜做报国文章,著春秋攘夷大义,让他不写或者扭曲事实道义来写,他绝做不到。”
薛凤来说:“那我就帮不了你了。听说前些天你们家被砸了?这只是个开始……他杨明空再三再四不听劝,将来若有什么,只能从自家身上找原委,怪不得别人。至于你,一个女孩子,老话还说呢罪不及家眷,无论什么时候有难求到哥哥这里,哪怕我再里外不是人,也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没办法,谁叫我是你哥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