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畅卿和王庚从南京出发,驱车赶往真如面见蒋光鼎、蔡延锴两位将军,商议过改编番号、驻防分配和兵力部署后,从司令部出来,天色晦暗,乌云压顶,须臾间大雨摧城,放眼这个时节的上海,是天象又似兵戈之象。
刚才蔡将军已经宣布战前纪律——家在租界的,明天之后一律不许回家,直至战事终止。因此王庚一出来就对周畅卿说:“你们家老祖母一定心急如焚等着你回去。你快去吧,有什么事咱们明天见面再说。”
王庚与其前妻的事从北平传到上海滩,世人皆知。他如今孤家寡人一个,除非他先提起,否则周畅卿也不好在他面前提出回家。
两人就此分手。
吉普车渐渐驶入租界,周探风尝试问:“团长,要不绕道永安百货?”
周畅卿满脑子布防的事,没听进去。
周劈风不明白,“去永安百货做什么?你有相好了?”他当然知道永安百货的事,那一位虞美人今天要项链明天要戒指,最近又兴什么新款皮裘,周畅卿出钱不出力,可怜倒霉催的周探风,每每充当跑腿不算,还被周劈风和周随风无情嘲笑——傻子好欺负。
憨傻的周探风不禁回想,自己顶天立地大爷儿们,什么时候开始管起小娘儿们买杂碎的破事儿呢?好像是去年中秋,周畅卿在大世界听了那位一曲《逍遥津》,从此一发不可收拾,连包十天的场子,每天必点《逍遥津》。据肚里有二两墨水的周随风事后分析,那首《逍遥津》唱的那个叫荡气回肠,可惜周探风没听出来。自此,那位虞美人便以周氏内眷自居。周畅卿对她的心思,周探风也说不好,有求必应,却不主动、不上心。周劈风和周随风两个奸死鬼,惯会看风使舵,见此情形还有什么不明白,破事儿一律推给周探风。
现在,老实人周探风决定撂挑子不干了,回头虞美人打电话过来闹,爱找谁找谁。他开着车,不时望向后视镜,忽然说:“奇怪了,蓝衣社的车怎么停下了?”
税警团拿高薪配备最先进的武器,自然也标配蓝衣社最精干的干事——李文白的小组,二十四小时无间逢跟踪。对信奉“一个领袖一个党”的蓝衣社而言,宋部长的私兵,不盯不放心;对周畅卿,老子坦坦荡荡,一不争权夺利二不拉帮结党,你要盯就盯。他每日十几个小时满负荷工作,蓝衣社累成死狗那也是咎由自取—— 彼此心照不宣,井水不犯河水就好。
周畅卿说:“慢下来,看看他们搞什么鬼。”
那头李文白的小汽车刚驶进闸北商务印刷馆附近,他的助手张翼飞眼尖,发现自己人正在某栋公寓楼下东张西望。那一组长期负责监视日特南本实隆及其手下汉奸,论理此时不该出现在此。李文白示意停车,那人正盘算怎么最快联系到他,见状大喜,跑来说:“陈守拙一拨人绑了两个年轻女子往西边去了,其中一个,是北平穆家的女公子。”
李文白回上海参加蓝衣社前,对外的公开身份是在北平一所中学任教,期间还给穆家女公子当过几年家庭教师,蓝衣社里无人不知。
李文白问:“你确定是穆家女公子?”
“确定。前几天薛家在几大报纸上刊登新人的结婚启示,那上边就有穆小姐的照片。”
“他们有多少人?”
“约莫十四个,没有枪。”
以他们携带武器的八人对付十来没有枪支的流氓,优势明显,然而一旦露面,蓝衣社暴露,势必引起南本实隆的警觉,因私废公不是他李文白的作风。然而见死不救,还是他的女学生,他同样也办不到。
救还是不救?一行属下都在看着他。
“给前边周畅卿的车打双闪。”李文白说罢,推开车门大步上前。
那头周畅卿见状,也下车站到路边。暮色苍茫,中等个子的李文白疾步如飞。他是个文人,一向爱穿长衫,以儒雅示人,然而与那副金丝边框眼镜一道盘踞脸上的,却不是文弱。
周畅卿开门见山,“敬亭有何指教?”
救人如救火,李文白也不跟他绕圈,“南本实隆的一队汉奸分队绑走了蕴华。”话音刚落,就看周畅卿的瞳孔猛地一缩。
“我们蓝衣社秘密跟踪他们,现在不方便出面。那个汉奸小头目叫陈守拙。”
周畅卿的脸色瞬间难看到极点。他知道李文白不曾点破的话——蓝衣社的情报遍布天下,我知道你与穆家的关系,就看你救不救了?
周畅卿咬牙切齿,“往哪儿去了?”
“宝山路往西。”
“这个人情周某记下了,来日一定答谢。”
“不敢,那也是李某的学生,却不便出面营救,惭愧得很。”
周畅卿没那闲篇听李文白的愧与无愧,身形一跃闪进车内,大叫开车,吉普车风驰电掣,转眼即消失在宝山路的尽头。
以最快速度追上前面的车队,途中观察路况地形,整颗心如置火上翻来覆去地炙烤,焦灼难受时不由得咒骂,骂完汉奸骂薛明臻——你自家难道不知道把家眷安顿好?什么节骨眼儿上了还瞎跑!
蕴华还真不是瞎跑。
薛希来去南京后,家里很快替她找好家庭老师。她白天补习功课,晚上听薛鸿飞传授生意经,期间前往京年药厂和永丰糖厂视察,偶尔也会给薛馨来打打电话。
那年杨浩文来到上海,同时担任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和《申报》的评论员,而薛馨来也做起了《申报》的校对工作,两人为方便,居住在闸北的一处公寓楼里。期间薛鸿飞夫妇没少劝侄女夫妇住进法租界的薛公馆,均为薛馨来拒绝。
对于叔叔被诛的杨浩文,薛二太太毫不客气称其为落架的凤凰——落架的凤凰不如鸡是也。
薛馨来活了十七年,却仿佛看尽了一辈子的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不想自己的婚姻再是待价而沽的产物,于是毅然决然跟随杨浩文来到上海,登报,结婚。离开大家庭的年轻人第一次关起门自己过日子,衣食住行柴米油盐,许多不得心应手,还是薛鸿飞夫妇时常叫人照应打点。以薛二太太为人,无风还能起浪,何况真的有风,“挑唆亲侄女私奔”的罪名,凡此种种,薛馨来俱可想象。所以两年来大伯娘屡次邀她夫妇来租界同住,她一概婉言拒绝。
而近日,《申报》报馆一带不时出现探头缩脑、行迹鬼祟的生面孔。夫妇二人商议为安全故,还是暂避入租界为好,恰逢蕴华打电话过来,彼此约定时间搬家时间。
傍晚时分,穆青梵婆媳二人吃过晚饭,乘坐小汽车一同过来。甫进弄堂口,就见一群居民四散而出,蕴华拦住一人打听,那大婶说:“一伙流氓舞动弄棒地冲进三楼,”回身一指,“诺,那儿,杨编辑家,又摔又砸,作孽哦!”
穆青梵大怒,“□□,还有没有王法了!”叫司机小陈去路口给警察局挂电话。
楼道里全是散落的稿件纸张,无不七零八碎不见全貌。馨来家的房门板已然倒地,横在楼道中央,俨然第一个中弹牺牲的勇士。兵兵梆梆的声音依旧震耳不绝,屋中已被祸害到了尾声,如同一盘搅碎的白玉豆腐,碎无可碎,惨不忍睹。
陈守拙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两年前他得河本大作推荐至上海,凭借惊人的厚颜无耻、手段下作,混出个小头目,手底下十来号跟班,大凡出行,开道的、清场的、挑帘的、传声的,派头十足。眼下身边外号傻狍子的头号跟班忙不迭给搬来椅子,哈腰,“老大,坐。”
陈守拙望一眼角落里脸白身抖的薛馨来,笑眯眯接过报纸,坐下念道,“日本侵占东省原系吞并我国之第一步,然我国尊重公约,不肯宣战,或以为我国现在备战未充实,与日作战难期胜利,故不如暂时容忍,即东三省一时为日占据,我国期以十年备战,将来总有夺回之日。我国政府人民每遇外辱,皆以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为苟且偷安之口实,其实则徒费时日。二十一条创巨痛深,济南惨案仇深似海,当时虽有积极备战之意,而时过境迁,则又忘之。”
他天生口齿不清,又后天残疾,声线不男不女,一段话读下来竟比亲自动手打砸还累,本想再学舌几句诸如“你们家杨浩文写什么不好写抗日,学别人玩气节是吧,呸,不自量力“之类的冷嘲热讽,也不得不停下来先歇口气儿。
馨来自此总算明白这一场祸事从何而来。冷笑道:“也不用你费事了,这是我先生亲笔所写,发表在上个星期的《申报》,往下还有好的呢——国民今日可谓愤激极矣,唯一希翼政府对日宣战。本党兴师北伐,以打倒帝国主义取消不平等条约相号召,故人民望风响应,三年而统一中国。若此时不对日宣战,人民之信仰已失,而反动之徒乘机煽惑。故今日欲免内乱,唯有对日宣战。对日非战即亡,对内不主战则乱,除战之外,殊无可自存之道。”
她口齿利索,骂人的话洋洋洒洒不带喘气,“现在全中国的人民,就连四马路的姑娘都知道抵制日货,你们这些人做什么不好做汉奸,小心将来断子绝孙!”酣畅淋漓痛骂至此,直勾勾地戳爆陈守拙的肺管子,他扭头抄起木棒甩出去,却忽然被斜出来的胳膊挡了一下,叮咚一声,木棒滚入桌底。
“哪个王八蛋!”流氓们纷纷抄起家伙。
王大虎已经挡在薛馨来跟前。穆青梵站出来呵斥,“哪里来的流氓混混在我家捣乱,赶紧给我滚出去!”
“呦呵,这老太婆疯了——”傻狍子凑到陈守拙跟前,“老大,兄弟们请示下?”
陈守拙一眼认出身后的蕴华,眼里瞬间喷火,几乎咬碎一口黄牙,“给我抓住那女的!”
场面再度混乱起来。
陈守拙手底下十几路人马,抡棒子的、抄椅子的、飞小刀的、乌央央涌上前,好像仗着人多,一人一脚就能将王大虎踩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