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是八月里的一个周末,在薛希来精挑细选的一栋古堡酒店里,天公也作美,前一天才下过雨,正日子那天却是晴光普照。
天刚亮,酒店的几位经理就率领着众多侍者穿梭一般往来。事先定好的一大车的鲜花,崭新的红地毯、还有二十盏专从国内订购的仿古落地玻璃罩电灯,灯下垂着五彩的穗子,这些东西光是卸下货车安装摆放,就够人忙碌好一阵子。
馨雅的百合、鲜艳的玫瑰、芬芳的茉莉,和那蔚蓝的天空遥相呼应的蓝色车矢菊,用来铺砌在红地毯的两侧,再有露天草坪里的花架门和签到处的背景墙,也用鲜花翠叶扎就,上面缀满了彩色小电灯和飘逸的彩绸。
八层的香槟塔、六层的蛋糕、自助的水果、糕点、冷盘、热盘、乐队、司仪、每一项内容每一个环节都在井然有序的准备当中,薛希来事先都和几位酒店经理反复核对确认过。到了正日子,看着薛云来在一旁有条不紊的指挥,济华和迦南两个小鬼也有样学样,这看看那瞧瞧,薛希来本人倒弄得手足无所措,只是他一向沉得住气,面上不显罢了。
薛云来对他说时间尚早,只管先坐下休息,等一会儿那帮人来了有得闹。薛希来听弟弟这么说,特意到小会客厅的沙发上斜靠了会儿,人虽静坐,却一会儿担心东一会儿担心西,其实坐下不过三两分钟,却像躺了一辈子那么漫长。
唐文斌找到他,不禁笑道:“怎么样,是不是很紧张?”
薛希来不幸叫他说中,老脸一红,“一会儿你们别起哄去闹她,她脸皮薄。”
“哈哈,这你倒错了。这位新娘子可是脂粉堆里的英雄,轻易难不倒的。倒是明臻你,大伙儿准备了文、武十八道关卡,可要小心了。”
薛希来早有所料,又是拱手又是作揖,“手下留情吧。”唐文斌嘻嘻哈哈推他进新娘休息室,“这我可做不了主。”
今天的宾客除了往日里他们瑶池盛会的同学,还有学校里的教授、医院里相熟的大夫、护士,兴许哪个还把要好的同学朋友也拉过来。薛云来和婉华作为男傧相和女傧相,总领一切接引事宜,但来的客人多,薛希来恐他二人忙不过来,又请了唐文斌夫妇当招待员。
因此他们夫妇也是一早就来了。密斯吴原本一直陪着蕴华,过了会出来说新娘子镇定得很,既不扭捏也不羞答,把她们这些作陪的都请出来了。
因此唐文斌才对薛希来说新娘子轻易难不倒。果然他一进休息室,就见蕴华正埋头写东西,手头旁边还有两封打开的信、白手套和摘下的头纱。
“写什么呢?”他问。
蕴华抬头,薛希来已站到她身边。他换上了正式礼服,黑绒面的修身燕尾服,胸袋中的金黄色手绢如一点闪光,衬着他的笑容比往日更为清隽,似有通身的光魄穿云而出。
蕴华心里只是乱跳,且放着他不看,静静一听外边有人说话没有?等确定没人了,才说:“我呆着也没事可做,想起昨天来这里之前收到四姐的信,再者是上海京年药厂的总经理也给我寄来一份这半年的经营报告,就给他们分别写了回信。”
半年多以前,京年药厂的总经理李源朝被薛鸿飞严厉申斥,知耻后勇,想出了个打开市场的法子——当时十四届“新世界群芳选举”新出炉一位艳压群芳的花国总统王爱英,花名虞美人,在味莼园、四马路一带盛名广播。每至斜日将西,游人麇至,皆为一睹此女芳容而来。据当时的《游戏报》称她肌肤丰腴赛雪,每至夏日,久为痱子所困扰,李源朝便花重金请她拍摄了几幅使用京年药长生产的痱子水的广告,悬于新世界、极司菲尔公园等人流密集区域。
其时上海时尚流行的特点,是男人看女人,女人看□□。对于虞美人这位花国总统,太太们人前骂得咬牙切齿,人后却还去学她入木三分。于是短短几个月,京年药厂的痱子水红遍各大药房,李源朝便乘胜追击,加大推广止痛药和万宝药膏,现在这两样产品连带痱子水已经在租界站稳脚跟,京年药厂的局面总算是打开了。
蕴华奖罚分明,当即写了褒奖信对李源朝的工作表示鼓励肯定。可薛馨来的回信却不好写,蕴华说:“大哥你瞧瞧四姐,当初她和明空兄跑去上海结婚,我是正经写了贺词送了贺礼回去恭贺的,现在轮到我,你瞧瞧她都胡说些什么?”
“知道了,等见了她我一定说她,不许她跟你胡闹。”薛希来的声音一本正经。蕴华以为他当真了,其实她只不过叫馨来的几声“大嫂”喊得不好意思而已,毕竟这几人当中她年纪最小,现却成了长嫂。馨来还问,大哥与你年纪差上这许多,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什么时候呢?蕴华忖度之间,不免向薛希来望去,恰他一低头,两人四目相射,他眼里说不出的柔情蕴藉。
她的心也跟踩在云端上,软得一塌糊涂,“四姐只是跟我闹着玩儿的。”
薛希来笑道:“我知道。刚才你说话前为什么先听外边?”
“还不是一早被茹嘉、密斯吴几个给闹的,才哄了她们离了我让我松快些,”说着这里,忽然一跺脚,低声说他“你还不快走”两人赶紧分开,却来不及了,外边脚步声声,欢声笑语间一堆人涌进来,见此情形又是大笑。
周乃驯领头,“我说新郎官,你这么着可不厚道,撇下我们一干人等不招待,自己跑来和新娘子说悄悄话。”他是学戏剧的,时刻用浪漫点缀情怀,说话也不顾忌,“有什么话当着我们大家说啊。”
薛希来说:“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呀。”
周乃驯越性得意了,“我只说悄悄话,并没有说是见不得人的,明臻可不是不打自招了么?”
大伙儿哄堂大笑,已经有淘气的带头噼噼啪啪鼓起掌来。唐文斌就说体己话就免了,听说新娘子是个极具才干的人物,口才也好,那就请新娘子给大伙儿做个恋爱报告吧,大家说好不好?他看似出来做和事佬儿,实则是受了大家的委派,一定要蕴华演讲才肯罢休。大家心知肚明,都配合着他狂喊赞成,好几个人还夹在里边鼓掌,比先前还热烈。
蕴华真不知道该怎么表示好,如果这时求助于薛希来,只怕那拨人起哄闹得更欢。是以他那边她连望也不敢望,只是低着头,将身子扭过一边去。以密斯吴和茹嘉为首的太太和女同学们,就围上蕴华身边来,一定要她说。
她穿着雪白色的婚纱,头发上束着匝花瓣,薛希来隔着女眷远远望过去,隐约见些闪闪发亮的光点,估计是她花瓣形状的腰带上镶嵌的水晶,勾起他胸怀里一腔的柔意,几乎要溢满而出。也顾不得公然不公然,就替她遮掩,“诸位,诸位!容薛某说句公道话,结婚要报告恋爱经过这是有的。但从来只听说新郎出面,没有新妇报告的。在场的几位太太都当过新娘子,还请你们说说也报告过没有?假使都没有,那么薛某的新娘子也不好例外,对否?”
唐文斌闹道:“这话原也有理,但从你新郎官儿嘴里说出来,再公道的也不公道了,大家说是不是?”
众人一迭声说是。薛希来忙作揖,笑道:“诸位,诸位!就冲我一人来闹,饶过那一位吧。”
楼下的诸项事宜就快妥当,济华和迦南也跟着上楼来看二姐,在门外见里面许多人,一时就没挤进去,等听到这些人尽让二姐和最敬爱的大哥交代什么恋爱经过,大哥想把话头往身上揽,无奈别人不让,二姐呢,明显不好意思出来说。济华似懂非懂的,一头钻进去讲:“大哥和我二姐的事我最清楚,你们想知道什么,尽管问我好了!”
迦南想拦没拦住,就听蕴华在人群的那头叫济华你都知道什么你再乱说试试,大家无人不笑倒。
济华有些傻了,还是迦南过来拉他,“你还不明白吗,他们就是要闹二姐,你看大哥越拦着越不行,赶紧的别添乱。”
这一干人中林竞岁数最长,是个最宽厚老实的,就出来笑说:“明臻,实话告诉你吧,他们已经商量了先文后武,文的嘛自然留给新娘子,武斗却是为你准备的。你让新娘子老老实实回答几个问题,替你遮挡一二,只怕后面你还好受些。”
薛希来微微一笑,“何需如此,千军万马要来只管来。”
“呦呵,”周乃驯大叫,“明臻你这样护着,家里将来保不定阃威大震。大家说今晚能不能饶了他?”
不能饶,绝对绝对不能饶,众人异口同声。
蕴华那头耳尖,忙问密斯吴何为武斗?原来却是众人轮番上来灌新郎官,势必把他灌得整夜宿醉才可。酒乃身体第一大忌,蕴华当场顾不了那许多,走到屋子当中斯斯文文给大家鞠一躬,就说大家都知道她和明臻是表兄妹,有着打小儿的情分,若是把从小到大的事情都说一说,怕是几天几夜也说不完。她讲话时端了一托盘的糖果和巧克力,挨个挨个发给众人,大大方方道这是生地方,招待不周,请诸位多多原谅。
发完糖还敬烟,举着烟筒双手恭恭敬敬地递过去,别人还不好不接。薛希来会意过来,早抢先一步,不知从哪里拿了盒擦了给人点烟。夫妇两人应酬起来,态度是一致的有礼。
大家本打算痛痛快快闹一阵子,不想新娘子和理想中十分不同,人家规规矩矩地招待你,你再厚脸涎皮和人家开玩笑,好像也说不过去。蕴华刚才也想明白了,闹新娘这事无非是要新娘子害臊,你越怕羞他们只会闹得厉害。你只要装的出一副老脸给他们来个不在乎,事情无什么乐趣,带头起哄的也就乐不起来了。她抱定主意用这谦和的御敌之法,薛希来心领神会,暗赞句好聪明,跟她打起配合,对众人是一味恭谦,大家说笑了几句,也觉得没意思,正是后招无以为继时,薛云来和婉华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