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身上多处灼伤和划伤,薛希来的左腿髌骨下三寸因坠地时严重撞击,发生骨裂。薛云来请来当初给他做手术的史密斯大夫给他医治,大夫说当年薛云来已经动过大手术,为了减少再次开刀带给的创伤,应尽量进行保守治疗。
因此用小夹板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固定,伤口愈合得还算快,一个月后拆除夹板,再进行肌肉收缩康复理疗训练,以增加骨折周围组织的血液循环,促进骨折愈合,防止肌肉萎缩。
蕴华向学校请了两个月的假,天天熬大骨汤往医院送。她往往白天来,傍晚时分走,与薛云来前脚接后脚,再未碰过面。
婉华的脚伤不严重,几天后出院,还是薛云来送她回学校。两人绝口不提那位法兰克福的女朋友,有空时继续编写《宋诗选注手稿》,婉华一如既往地给他整理材料。蕴华白天请假,晚上就去找婉华补习功课,见婉华低落几天后情绪渐转,偶尔还会弹弹钢琴。就是茹嘉见了也不免找蕴华嘀咕,“前几日见你们兄妹几人都怪怪的,一个生无可恋,一个就强颜欢笑,至于你嘛,”
蕴华就怕别人看出端倪,“切——“ 装作不在乎,“你国文水平如今进益了,我且看你怎么往我身上编?”
茹嘉说:“你先别急着撇清,你就像当了一回救世主,宁天下人负你你不负天下人。我说的对不对?如今总算雨过天晴了么?”
既对也不对,蕴华心想,但对错已没有关系,三哥接受了婉华的心意,剩下来就是她和大哥的事情。他们四人,兜兜转转回到她设想的轨道上,最终结束这混乱磨人的局面。他们将会是一家人,关系更胜以往亲厚,只不过有些东西,终归是不一样了。那些不能宣之于口的过往,小心翼翼回避的区域,将永远存在她和薛希来之间,也许只能依靠他的恢弘雅正慢慢消化。
她对他有信心,移天缩地揽入君怀的人,不会容不下她年少时光的一段过往。
那天星期六,蕴华一早带着鲜花、大骨汤来到医院,照例上二楼,往来的小护士们都纷纷跟她打招呼,“密斯穆,这么早。密斯特薛还在理疗室呢。”mia(米娅) 说。
“没关系,我上病房等他。”薛希来的病房,她早已熟门熟路。
小护士hanna(汉娜)说:“密斯穆每天都带鲜花来,我们都以为你是密斯特薛的爱人。”
蕴华笑说:“我们就快订婚了,按照中国人的传统,举行仪式的那天要给大家发喜糖,还请你们来当见证人呢。”
在充满病痛和生死的医院里,这么一桩喜事顷刻间就传开了。薛希来做完康复训练从理疗室出来,给他推轮椅的小护士mia问他感觉怎么样,可要抓紧康复了,坐在轮椅上求婚真对不住年轻美丽的姑娘。
薛希来一愣,mia已经快人快语全说了。
一路回去,又有三、四拨人过来跟他道喜。
病房里,大簇的紫罗兰开得正艳,佛手柑的清香幽幽扑鼻。蕴华手中的苹果削了一半的皮,见薛希来自己转着轮椅推门进来,放下刀子,只听他说:“你忙你的,我自己来。”
蕴华于是继续埋头苦干。大哥的事无小事,哪怕是削果皮,她也拿出十二分认真来,去表皮,再切成大小整齐的一片片,在果盘里摆成一圈,扎上牙签,这才递给薛希来。以往在家时,她看蕊香给济华准备水果,也都是这样的。
薛希来却不接,就坐在她对面一直看着她,眼里沉浮着波浪。
蕴华给他看得局促不安,“要不先喝点汤?今天的牛尾骨比往日都新鲜。密斯吴告诉我在汤里放些牛奶,熬出的汤汁更浓更鲜,我今天试了一下,果然。早起我还没熬够火候呢,茹嘉鼻子尖,从楼下路过就非要上来喝一碗,还是婉华将她拉走。”
她像个老妈子,絮絮叨叨,薛希来耐心听她说完,直奔主题,“你想清楚了?”
她显然没明白,他再问:“真想清楚了?”
蕴华的脸瞬间灿如晚霞,是呼吸也急促手足也无措,“我。。。。。。这种事情哪个能乱说。”
薛希来整个人原本像在大海上随风漂泊,无依无靠,见此情形,忽然有种返港上岸日落归家的着落。
“蕴华,你不要有别的顾虑。如果真想清楚了,就点头,若不是,你永远是我的二妹,一切还跟以往一样。”
他神态平常,端的是兄父辈宠溺小女万事可商量的好模样,蕴华十几年来见惯了,此时却忽然发觉自己从未看懂过他。千军万马里厮杀过的人,强大的内心高深莫测,隐藏情绪的高手,真真假假叫外人永远看不清,也琢磨不透。
情感世界的技巧全不是蕴华强项,她不是积年老手,不会高手过招试探确认再试探再确认那一套。她现在能肯定的,对薛希来,不是没有倾慕。不同于与薛云来的两小无猜亲密无间,更多是崇敬景仰还有坚定起来比爱情还可怕的愧疚牵挂,这些东西是助意也能障目,将她蒙蔽了这些年,可恶至极。
她相信爱情,也许她到现在还说不清什么是爱情。对她而言,不用激动,不必忐忑,无需乍惊乍喜,也不要说爱得深刻就需要撕心裂肺的悲伤。爱一个人像生活,平淡无奇,寂静悠远,心脏每跳动一下输出的血液多半是为了他——融入骨血的情感,这种感觉,她在薛希来身上都能感受到。
可眼下他的一再确认,让她忽然头皮发紧,心境竟有些难以言喻。他还忌讳她和薛云来的那一段吗?难道他不知道,就算不是他,为婉华,她和薛云来此生已楚河汉界泾渭分明。他洞若观火不会不知道,还是说千帆过尽,已经时过情迁了吗?
这还叫她怎么说?
患得患失的却不止她一个。
薛希来同样急于求证,话到嘴边却无奈,有多希望她表示坚定,就有多惧怕她来日后悔。
说到底还是情怯。
相互揣测心意的两人,血潮拍打,忘记了呼吸,春风穿过桦树林,吹拂窗帘,打在窗框上,一阵哗啦啦作响,屋子里似乎只有这声响。
她将保温桶的骨头汤倒出一碗,端到他跟前,“先喝汤吧,凉了不好喝。喝过汤好吃饭,今天的牛里脊又鲜又嫩。”
住院的这段日子以来,蕴华从不让薛希来吃医院的饭菜,每天都是做好了用三、四个保温桶装来,鸡肉、鱼肉、大虾,牛肉,都是高蛋白利于术后营养的。她一开始也不会做,婉华、茹嘉更不会,她就打电话向唐太太密斯吴请教,十几天下来手艺居然大有长进。
薛希来这次伸手接过,隔着汤碗能摸到温度不凉不热,刚好合适,他一口气喝干净了。蕴华已经摆好饭,两人就在一处吃。刚开始的那几天她做的菜式单荤菜就有三样,素菜两样,早晚两顿,每天都是一早就起床准备,茹嘉刚开始还笑她这么个千金小姐,穿上围裙绕着灶台居然有几分主妇的意思。做的饭菜多,为了赶时间,她自己那一份就不做了,都是买医院的吃。
因此那段时间,薛希来都把饭菜匀给她,他反倒吃医院的果酱面包和香肠。还说外国人的饮食,营养不必担心,至于味道,他是个军人,不挑。蕴华一看不成个事儿,索性也不买医院的,两人一起吃她带来的那些,只是她吃得少,晚上回到宿舍再下点面条什么的。
两人静静地吃完饭,蕴华泡好了茶,将他推至窗下。饭后一杯花茶是老北京的习惯。有风吹来,不知哪一处的香沁人心脾,他眯起眼看她收拾碗碟筷勺。
她穿着蓝灰两色呢格子长裙,挽起袖子干活,摘下手表的一双皓白无暇的腕子在光影里起起落落,每一下全是明净而优雅,优雅得随性,她独有的姿态。年轻就是最大的装饰,用不着珠光宝气绫罗绸缎也能锦上添花。
恍惚的心,不禁遥想某年某月,她已不再年轻,他更是两鬓星白,她泡茶削果,他读书看报,孩子们在闹,他和她在笑。岁月静好。
品出几分况味,纠结了一顿饭的心终于安顿下来——一切如她所愿!
他能做到退一步为她祝福,也能进一步给她幸福。
他催她趁着天亮回去,她临走前他对她说:“那么,以后就叫我明臻吧。明早你不要再做饭了,中午再来。”
叫他明臻,叫他的表字吗?什么意思?蕴华一晚上辗转难眠,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得知他坚持偷跑去黄埔的那段时间,思绪格外不受控制,各种人、事蓬乱,心神不安。
第二天天没亮就醒了。往常她早上熬汤做饭时婉华、茹嘉都过来看她,问一问薛希来的情况,今天两人居然都没来。她撑到十一点多钟,照例先去医院附近的鲜花店买花,结果老板遗憾地告诉她今天整个店的鲜花都被人定走了。
没想到等她刚迈进病房,却被满室的鲜艳晃个眼晕。屋子四周、床上、窗台上、窗框上、甚至点滴竿子上都是鲜花,姹紫嫣红,如火如荼,让人仿佛置身于灿烂花海。
蕴华只当走错房间,退出去再三确认门牌,身后冷不丁地忽然响起绵延不绝的掌声,潮水一般,薛希来坐着轮椅由密斯吴推着,婉华和茹嘉跟在两旁,慢慢来到她跟前。
他穿着整齐笔挺的黑西服,端端正正的领结,发际磊落,说不出的英俊卓尔。
婉华、茹嘉、密斯吴还有以mia、hanna为首的一群德国小护士们,大家脸上都洋溢着祝福的笑意,只有蕴华惊魂未定。
就听薛希来说:“蕴华,我身为军人,一生注定枪林弹雨杀戮不息,早已铁石心肠。如果说心里还有柔软的地方,我一定把最柔软的一片留出来,那是你的位置。这样的话我只说一次,也只有对你说,丹青著明誓,永生不相忘!”说着打开一个红色绒面首饰盒,里面正当中的钻戒闪闪发光,他推至她眼前,柔声问:“你愿意带上这枚戒指吗?”
掌声一直在响,越来越热烈,每个人的笑脸都在蕴华眼前一闪而过,目光最后却定格在薛希来身上,他一手正稳稳地托着那枚戒指,单腿曲跪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