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刹那间眼前一黑,再醒来时已经是白色的墙壁和窗帘,穿着白色工作服的人们来来去去。从烈焰冲天到白色的安宁,她足足花了几秒钟才适应过来。
婉华和薛云来看样子都没事,只是婉华偎依他的臂弯哭得厉害,薛云来耐心十足地安慰,一遍遍劝她先去找护士冰敷脚踝,都肿成什么样儿?蕴华仍旧合上眼睛,静静听了一会儿,这情形再明显不过,她过去怎么就从不往那方面想呢。
顿时头疼欲裂。
她幽幽道:“婉华别哭,我没事了。你快去看你的脚。”
爆炸时她被薛希来尽可能遮在怀里,两人经热浪骤然一掀,翻滚在地,她只是被震晕过去,问题不大。可双胞胎姐妹总是第一时间选择对方,在没有得到对方安稳的消息之前,顾不上自家。婉华坚持马上叫医生来再检查确认一遍才敢放心,蕴华就一迭声叫她去找护士上药冰敷,还叫薛云来陪同一起去。
两人拗不过她,一同走了。
蕴华只等她们离开,掀了被子就下床。
婉华与彦平绝口不提大哥,是情况严重怕她接受不了吗?她的心挑着十五个水桶,七上八下没个着落。
不少人在这次大火里受伤,市区街心医院人手不够,特意临时从别处抽调了数十名医生、护士过来支援,连带探病的家属,医院里挤挤攘攘,一时间人满为患。
蕴华找了好久才找到位于二楼拐角处的临时治疗间,赶上白发苍苍的老医生正为薛希来治疗。
他的呼吸道没有吸入性烧伤和梗阻,全身上下五处两三英尺左右的灼伤创面已经做完创面初步清理,破伤风类毒素和补液处理也已注射,现在要缝补右臂上方一道长达五英尺长的伤口。
一切准备工作已经就绪,医生垂下老眼盯着薛希来,“吗啡用完了,补给车两个小时后才送来,小伙子你确定不再等等?”
薛希来摇头。这点小伤,犯不着麻醉。
“那好吧,我尊重你的选择。”医生说,想了想又补充,“你是我见过最勇敢的病人!小伙子。”
那是尖利的石块砸下划出的伤口,虽然不很长,却有一英尺多深,皮肉翻飞,需要三层缝合才能确保不再崩开,一般人不注射麻醉不可能进行手术,薛希来却始终没哼一声。老医生看在眼里,一边缝合伤口,“听送你来的消防员提起,出事时你死死护住身下的女孩子,她只是震晕过去,石块全砸你身上了。”
薛希来知道老医生的用意,想分散他的注意力。
以前行军打仗战斗正酣时,被弹片迸着或者划破,只要还握得住枪,他从不轻易喊下来,就是随军大夫临时处理一下。争分夺秒时也顾不上打麻醉,随便骂几句,那疼痛也就随之而过了。
他说:“这点伤对我不算什么,只要她没事就好。”
老医生和一旁打下手的护士们都笑了,纷纷问:“她是你的恋人?”
她以前是表妹,将来是弟媳。他沉吟片刻,终开启枷锁,一字一句地郑重道:“她是我毕生挚爱。”
曾经万千次在心里默念,打算此生烂在肚子里的话,如今忽然有了听众,哪怕只有一次,也尽够了。至少能让他感受到说出那两字时胸腔和喉咙的震动,那是有生之年最浓烈的情感存在。这里的人都信奉上帝,那么请上帝原谅他在无关感情纠葛的人面前,让情感挣脱缰绳放纵一回。
治疗室没关门,只有布帘子垂摆下来,晃动间蕴华匆匆一瞥,足以看清薛希来的黯然神伤。晴天霹雳打在她脚下,瞬间叫她凝滞不前。
毕生挚爱,毕生挚爱!
蕴华差点没站稳,一个趔趄,冰冷的手从旁稳住她,她扭动僵硬的脖子,却看到了薛云来毫无血色的脸。
蕴华只觉身体无事,倒是婉华脚踝肿出个大包,她就把病床让给婉华住,自己回宿舍收拾替换衣服。离开医院让清新的凉风一吹,好像摸不到头绪的死结理顺了,可当再次出现在病房时,才惊觉一切仍在原地打滚。
婉华问她:“你怎么了,是不是脑袋晕得难受,我就说你需要卧床,出去瞎跑什么呢。”
顺着她的目光,蕴华才反应过来。换洗衣物一件没拿,倒装来了一堆无用的围巾、帽子和手套。
婉华又说:“我刚才看三哥也是脸色不佳,你俩没事吧?是不是大哥那边不好?”
蕴华盯着婉华,不肯放过她一丝丝表情,“听说三哥在法兰克福有个女朋友,大约是这几天两人闹别扭,三哥难免心烦。”
咣当——,婉华手中的白瓷杯摔在地上,顿时四分五裂。她脸上两行热泪就此涌出,蕴华转个身收拾残渣的功夫,已蜿蜒成河。
蕴华就站在一旁,默默地看。
从小婉华哭,她无不想尽办法劝,现今她也想劝,可她忽然发现自己说不出别的话来,只有这一句:“你——喜欢三哥?”
婉华依旧淌泪。
蕴华郁乱之极,推开窗户,凌冽的空气针扎似的一拥而进。楼下的小花园安安静静,大片的矢车菊在月光下欢脱着迎风摇曳。
“为什么不早跟我说?”
“。。。。。。我怕你不喜欢——从小你就跟三哥不对付。”
那层薄薄的窗户纸,维持着她和三哥之间的兄妹关系,一旦捅破,她更怕连兄妹也做不成。
她与妹妹不一样,蕴华从小就烈,和三哥吵闹过后依然亲厚。他夸她娴婉端静,那是她守望他的唯一方式。
多少次他款柔相待,她都幻想他下一句是发自肺腑的表白。一次次希望落空失望加重,到后来她已经学会安慰自己,不是三哥心有所属,只是他至今还没看到一直默默站在他身后的自己。
仿佛有人说过,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一样的自欺欺人。
一样的爱得卑微。
而今,却连自欺都不能了。
“婉华!婉华!”蕴华忽而扬声,婉华惊诧而视,“你是我最亲的人,只要你喜欢的,我无不喜欢!”心里默默又说,但凡我有的什么都能给你,只要你欢喜,只要你幸福!
“。。。。。。再说这些也没有用了,”婉华呢喃,整个人已没有一丝神采,只是个披着病号服的木偶娃娃,“他从来只当我是妹妹。”
月影绰约的深夜,万籁寂静。没有行人的小花园,是夜行动物的天堂,鸮科动物的尖厉声此起彼伏,兴许吓走了猎物,却拦不住长尾巴的小松鼠们在松枝间欢跳。
一只小个头松鼠悄无声息地落到蕴华的影子里。她无声无息,像个雕像,在灯下坐了许久,久到时间足以在她眉间凝成霜花。
小松鼠悄悄靠近些,抬起棕色的下颌打量她,过了一刻钟,大约实在无趣,毛蓬蓬的尾巴扫了扫,一跃而起,寻别的乐子去了。
薛云来曾说过,舞文弄墨的人青睐夜晚。大抵是因为夜深人静与寂静相伴,杂念纷纷退却,思绪格外踊跃。
此时用于反观内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看得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