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南夏日多雨，成股的水流沿着瓦砾倾注下来，打在檐下的青石板上，弹起一片白茫茫的水花，与天地融成一色。屋檐下，芳芳和她大师兄并排坐在小马扎上，说起这段日子各自发生的事情。原来当日芳芳的大师兄区成栋出去找掌柜的，刚进入商埠区不久，就见成群的日本兵手执武器从警备区列队而出，他见势不妥，赶在日本人突然发难之前跑到了经纬路的路障处，身后已经开始放枪，跟他一处四处逃跑的百姓抱头尖叫，很快有人中枪倒地，他也臂膀也受了伤，好在趁乱刚起，堪堪逃了出来。一路上人们四处风传，有说中国军队弃城啦，有的喊日本人在抓间隙，他胳膊受了枪伤一度担心被日本人抓住说不清，倒反连累药栈，索性一口气跑到了城南郊外一处农家，养了十来天伤，听说日本人开始放松戒严，才抄小路跑回来。

芳芳的泪水成串，“师兄你回来就好，药栈以后就只剩我们俩了。你都不知道日本人坏透了，一进门就翻箱倒柜抢，六子哥和二柱哥要论理，他们就开枪，要不是他们事先叫我藏在地窖里，你也见不着我了。。。。。。”

区成栋抚摸着小师妹的头发，国恨家仇近在咫尺，报仇雪恨却又不知何年何月，一时间久久不语。

“只是以后怎么办，店里许多贵重的药材都叫他们掠走，柜上的大洋也没有了。这些天幸好有周大哥和穆姐姐他们陪着我，可是他们两家今早都来人了，只怕很快就走，你要是再不回来，我自己一个都不知道该怎么过。”

“不怕，老掌柜虽然不在了，咱俩把药栈拾掇拾掇，等过些天市面太平，依旧开起来。”区成栋说。

芳芳人小心也宽，听大师兄这么一说，笑起来连连说好。她一向想到什么说什么，忽然忆起一事，忙问：“我好像曾听老掌柜说柜上的五百大洋是预备过几天给货商的款子，那批货是极好的燕窝和阿胶，东西都被抢了，大洋也不见，我们过几天拿什么给隆昌行那边？”

蕴华在另一头远远听闻，转身回屋，很快出来找区成栋师兄妹说：“芳芳，既然我们家里人找来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我很快就得走。你有你师兄陪着，我也能放心，这些钱你们收着，还清货款，再把药店周转运作起来。”

厚厚的一沓钞票，少说也有一千块，芳芳不敢接，蕴华直接交到区成栋手上。他犹豫再三，蕴华见状就劝他：“安身立命最重要，不必难为情。将来如果有余力，最好能让芳芳上学，哪怕念完国小也是好的。”区成栋这才收下。

芳芳这些天下来早看出蕴华出身富贵，只是一出手就是上千块，她吞吞吐吐，“穆姐姐，早上你们家里人来，我听见他们和你三哥商量雇人去找你父亲，你三哥直接说找二十个人，每人五十块。嗬，那就一千块了，再加上你给我的这些，穆姐姐不是我小瞧，我怕你手上支不开。现在市面凋零，钱庄银行也都还闭市，你手上若没有现钱，往后怎么找你父亲？”

一旁的区成栋听闻马上把手上的钞票递过来，“穆小姐，你的心意我们都领了，钱不能要。”他有些小心翼翼，“其实，出钱雇人不是这么个雇法，每人每天两块已经顶天了，十几个人撒出去没个两三天就能找到，五十，确实冤大头。”

区成栋看起来也就十七八岁，比三哥还要小些，常年接触买卖自然清楚价市，不像三哥，两耳不闻窗外，一身书生意气。倘若世道安乐，书生潜心治学，成就文坛名宿，未尝不是佳话。可惜时代如此，这些读书人，只能以《雨巷》之惆怅迷茫抒发心怀，也是可悲。可这就是三哥，一颗赤子心，满眼书中事，蕴华有些无奈，将钱推回去，“不要紧，钱的事我来想办法。”

区成栋见蕴华态度坚决，只好收下了。蕴华要到前边等人，走到帘外，裹杂着雨声，隐约听里边周探风的声音，“你把周管家打发走了？”

周随风说：“没见过这么不会说话的，老太太病了，一定要四爷回去瞧她一眼，赵小姐寻死觅活，已经买了从天津南下的票，也不想想，这里头哪句是四爷爱听的？话带到了不滚蛋还咋地？我要是他，老太太那头推不了，那赵五小姐又是哪来的菩萨何苦替她传话？”

“就是，她死上一百次四爷也不见得看她一眼。换成穆小姐就不同了。”

周随风笑他：“傻子这次倒不糊涂。”

“谁说我傻？”周探风急了，打量了一眼与周劈风面对面坐着安安静静擦枪的周畅卿，“穆小姐在哪儿，四爷在哪儿。穆小姐要星星四爷不摘月亮。老太太想要四爷离开济南是非之地，除非穆小姐先走，我说的是不是？”

周畅卿用的是一把去年在美国犹他州奥格登刚研制出的勃朗宁原型枪，使用了新设计的双排左右交错排列式弹匣设计，弹匣容量超过十发。他爱惜枪支就像猎人爱护猎犬，有事没事就拆了擦，枪管、套筒、握把和弹匣，务必时刻光亮如新。

周劈风就做在他对面，想给他打下手，周畅卿不让。他面对门口，见帘子外头不知何时多了一对蓝色印花裤腿，心道完了，忙喝斥闭嘴。周畅卿已经放下□□掀开帘子出去，屋外大雨滂沱，她一脚踏在水坑里，密集的雨丝隔着他和她，分明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叫他看不清她的脸，宽大的油布伞撑在她细小的手掌上，如独木支大厦，不堪重负，偏偏她却站得笔直。

一瞬间周畅卿把周探风几个暗骂了八百遍，怎么就让她听见了！

下午骤雨初歇，薛桥和长信如期而至。他们安顿在大明湖畔北岸的小旅馆里，环境比不了商埠里面的大饭店，好在远离日本人，相对安全。蕴华本想等薛云来伤势再稳定些，可周探风的话叫她难安。钱财易还，人情难欠。薛云来心细如发，主动提出可以挪动，蕴华思量想去，遂向周畅卿和芳芳告别。

薛桥和长信找来独轮车推着薛云来先走一步，蕴华与芳芳呢喃再三，这才拥别。出了门，长长的巷子延伸弥漫着雨后的水汽，两旁有些人家已经悄悄打开半扇板做生意，蕴华避开一路上凹凸不平的坑洼，眼角余光扫到拐角后似有灰色的衫角微微摆动。她脚下微顿，转念又一想，该说的话都说过了，不必再啰嗦。

已经接了那一位的深情，再多的，她容纳不了。

周畅卿攥着把新买的洋伞，从弯角处出来，定定看着她的身影由大变小，最终吞噬在黛青色的暮色里，消失于长巷尽头。

不可能有柳暗花明的转机了。

精致的旱伞倚着墙面，片刻之后悄然跌落，涟漪惊起，荡漾开来。

她离开得如此迫不及待，中午告别，下午就走。他见她撑把粗大的油布伞，桐油味浓烈，一开一收咯吱作响。跑出去挨家挨户找，终于叫他买回把描上五色花卉的细伞骨旱洋伞来，然而她却离开了。

干脆，利落，是她的告别，她的态度。

蕴华几人回到小旅馆，叶香迎面出来，见了蕴华穿着布褂布鞋，梳个简单的辫子，面颊清瘦，未及细述，搂着蕴华就抹眼泪，“二小姐受苦了。”

叶香不是与长信等人一起来的，乃是当日薛鸿飞发现蕴华不见，猜她定是自己跑去济南，遂拍电报回京。陈淑碧怕她一个女孩子在外周围全是男性随从，起居多有不便，特意派叶香也跟着赶过来——概因她麻利能干。

却不意她上来就哭。蕴华还得哄她：“没什么，我还好。”

叶香却一心认定二小姐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她在家时，锦衣玉食仆从成群，现在孤身一人在外，虽有个王大虎，却是外男，小姐一应起居都需自理，老爷下落不明，真是里外夹击，可不是受苦委屈么。

她说：“我早先交代店小二烧了水，二小姐先洗个澡换身衣服？”

蕴华望着前面薛云来的身影，说：“不急，先安顿好三哥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