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还是有点发懵,略定定神,“放心,芳芳交给我。”找来一张床单盖住她身体,“好妹妹,没事了。”
芳芳哇一声放声大哭,紧搂着蕴华,边哭边道:“穆姐姐,呜,呜,我当时害怕极了。”
蕴华抱紧她,强忍着泪,“我知道,别怕,现在没事了。”她给芳芳喝点热水疏解情绪,等她情况稳定些,找来脸盆去打水。周畅卿就在井边等着,见蕴华过来,二话不说摇起轱辘提上满满一桶水,倒到盆里,又端至前院门外,这才问:”小姑娘缓过来了么?”
蕴华叹气,“估计还不行。哪个小姑娘遇到这种事,不得吓个三天五夜,芳芳已经够坚强的了。”
芳芳确实是个勤劳善良的好姑娘。可这些勤俭持家质朴待人的女人孩子们生错了时代,她们身上所有的传统与美德,在黑暗混沌近百年间里非但没能闪光,反都被侵略者任意践踏调弄欺辱。而他们这些男人,嚷嚷着层出不穷的口号,左手与洋人眉来眼去右手痴心民族独立,等实实在在的危难杵到跟前时,周畅卿知道,今天真让女孩子们在他面前受辱,他和廖洋这两个所谓的七尺男儿,可以死上一死了。
可他后脊背至今仍隐隐发凉,想来是后怕,他也需要定定神再来教训蕴华,“你干什么过去扑□□,不要命了?”
蕴华正在搓毛巾,没空看他,“我不扑,子弹就打在你身上,你怎么办?”
要我眼睁睁看你陷入危机,还不如自己挨上一枪。可万一自己死在这里,谁来保护她?周畅卿张了张嘴,不禁语迟,又想起一事,“你刚才就这么跑出去很危险,知道么?”
蕴华拧好毛巾,正欲给芳芳擦脸,闻言回头望了一眼,见周畅卿脸色,跟薛希来有几分相似,分明都是板起脸要训人的模样。可偏偏她从小就不怵这个,“怕什么,不是有四哥呢么。”
她是无知无畏啊还是信任自己啊,周畅卿顿时气短,待要反驳她几句,又无从说起,思来想去竟渐渐地品出几分甘甜滋味来。那感觉梦幻又飘忽,如同窗户玻璃上的呵气,珍贵得很,他真生怕一说话就融化了,索性招呼廖洋,扛尸体出去处理。
他们在日本兵身上捆足了石头,同样扔进护城河里。廖洋胳膊的伤口在刚才的搏斗中迸裂,周畅卿只让他负责沿途放风,自己一趟趟搬运下来,已经是傍晚时分。回到药栈,只见炕上一边是昏迷不醒的薛云来,一边是芳芳,蕴华趴在炕桌上,居然睡着了。
她这一天,照顾病人,搏斗晕厥,又抚慰芳芳,想必是累极。周畅卿远远的看着,忽而快步上前,拂开蕴华额前的散发,小半个拳头大的一片淤青,在她光洁饱满的额头上触目惊心。
不把日本兵渣扎成筛子太便宜他了!周畅卿的恨意沸反盈天,几乎要掀翻整个屋顶的时候,王大虎回来了。周畅卿指指屋外,两人到老槐树底下,他先问:“外边日本人的情形怎么样?”
王大虎说:“戒备放松了许多,四个城门里南门开放了,只是出入还需盘查。穆老爷。。。。。。”他低声叹息道:“还是没找到。”
周畅卿心发坠,“现在看来要么是沉到护城河底,要么就是在城外十里的乱葬岗上。乱葬岗上好说,多出钱雇些人挨个挨个刨,总能刨出来。”
王大虎说:“可若在河底,何年何月能打捞出来,实在不好说。”他稍叹息,又说:“好在今天不是全无收获。我路过一家药栈,本来不抱着什么希望,哪知进去一问他们居然还有几盒盘尼西林没被日本人抢走,我就花高价买回来了。”
这倒是个好消息,只要薛彦平能快点好起来,蕴华也就少一份牵挂。周畅卿三言两语说了今天发生的事,又提到蕴华额头上的伤,王大虎就说他出去再寻摸些止疼药片和活血化瘀膏来。蕴华在他回来后醒来,见了盘尼西林,其欣喜就如周畅卿见买回活血化瘀膏一般。
她忙不迭给薛云来喂药,眼见着薛云来有救的晴空和找不到父亲的愁云,如同酣战的双方在她眉目间短兵相接,暂时看来,前者一方略略占了上风。以至于周畅卿屡次将活血药膏递到她眼前,她只是一遍遍说谢谢,接过来放在一旁,眼里始终只盯着薛希来。
周畅卿站在她身后足足五分钟,她不察,他亦不语,她心无旁骛,他脸色转青,最终甩头而去。
屋子里的人,廖洋是个糙大汉,芳芳是个憨丫头,只有一个王大虎看出点门道来,想了想,亦跟了出去。
只见周畅卿已经在老槐树下点起了烟,青烟缭绕裹着喜怒哀乐,随着晚风寂寞摇摆,袅袅而去。富贵已极的周公子在这虚幻的烟阵当中,说不出的凄凉。
王大虎顿觉自己不便上前。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记得早年国文先生叫他讲《汉广》,他刚得了一把鲁格p08,心一早飞到校场,就不耐乱说:“什么诗意,不就是想得而得不到,哼哼唧唧不是个男人。” 周家历来尊师重道,先生威望极高,闻言拿戒尺抽他,斥曰:“此子顽劣,不可教也!”
那首诗经,用现在流行的新诗诠释,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样都是可见而不可求,多情总被无情恼。
屋内,芳芳终于鼓足勇气过来拉蕴华,弱弱地说:“穆姐姐,我刚才看周大哥脸色不好看,咱是不是。。。。。。?”
蕴华担心周畅卿出门处理尸体时遇到麻烦,无缘无故失踪了五个士兵,兴许大街上巡逻搜查的日本兵更多了。她放下水杯起来,“那我去瞧瞧。”
出房门正好见王大虎远远望着周畅卿,蕴华就先问他怎么了。王大虎自己也是雾里看花闹不清楚,只能含含糊糊,扯借口走开,蕴华愈发摸不着头脑,走近些,唤了声四哥,周畅卿转身,两指虚点她脚下,迅速熄灭烟头,又拂了拂空气,从烟雾里出来,“什么事?”
蕴华察言观色,见他面色如常,又怀疑是不是芳芳和王大虎想岔了。
不禁迟疑。
夜幕完全降临,像硕大无朋的青色幕布兜头罩下,锁住当中无数的怅然遗憾。昏黑中,他在屋檐下煤油灯的光圈里耐心等待,修身玉立,眉目皆柔,笑意一程兼一程递过来,蕴华顿时心跳如狂。
“是不是碰上日本人加强巡逻了?”
周畅卿轻声说:“还好,暂时还无事。”
复又安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