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 “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将江南梅雨时节的细雨霏霏说得诗情画意,但若当真身居其中,就该知道那种连绵数日的潮湿阴寒深入骨髓,十分难耐。想到薛希来开春后不久就到江南一带,蕴华决定趁着放假空闲,给他织一件毛背心。以往他在广州,李文白先生说距离太远,捎东西不方便,而一旦到了江浙,只隔着半个中国,应该不成问题了吧。
她也知自家并不心灵手巧,只能选了上好的褚色开司米毛线,用最普通的平针织法起头。叶香在一旁替她绕毛线球,玉竹、白芍几个很少见蕴华亲自动手编织这类东西,纷纷围过来问:“这是给老爷的?”
叶香扑哧笑了,“你们猜?是给表少爷的!”
玉竹一贯跟蕴华瞎闹,什么都敢说:“二小姐对表少爷真好!从小到大,除了老爷太太,还没见二小姐给哪个织过东西。就是老爷,也只是钩了条围脖,还是前年的事儿了。”说着往蕴华耳边凑,“依我说急什么,赶明儿表少爷学成回国,二小姐做了薛家大少奶奶,有的是功夫做衣裳。”
薛家大少奶奶?蕴华一怔,那该是梅小姐那般宜家宜室的端秀女子,永远用敬仰爱慕望向薛希来,两人站在一处,男才女貌般配和谐。罪过啊,须臾的功夫,她轻车熟路地又回到了“假如那晚不放他走”的老路上,顺着这个思路走下去,没准儿薛希来现在已经是家室美满,事业安稳。
蕴华后脖颈一下子忽然拔凉起来,活像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又多了笔还不上的巨债,而她本人尚且够不上债多不愁虱多不痒的境界,“唉——”一声叹息,毛衣针架在虎口与肘关节之间不动了。
她的神情,不是羞涩,不是难为情,而是种从心底泛出来的歉意和手足无措。叶香看得再清楚明白不过。她心里不解,又怕玉竹玩笑过了头,抄起边上一根竹制毛衣针作势要挠玉竹,“这丫头最近魔疯了,逮谁都敢瞎说!眼瞅着大小姐要回来了,到门口迎一下,赶紧的!”
几人正说着,忽然听到门外有个男人说话,那声音里有些低声哄慰的味道,虽尽力压低了,屋内几人还是听到一句大概:“就快到了,还难受吗?”
玉竹、白芍赶紧迎过去,只见帘子从外头一掀,薛云来半扶半搂着婉华进来,玉竹、白芍见状接过婉华问道:“大小姐怎么了?”
婉华嘴唇有些发白,声音也颤,“没什么,外边刮起了北风,有点冷。”薛云来却说:“才刚喊头疼,快扶她躺下。”
叶香听闻端了个搪瓷脸盆去倒热洗脸水,婉华被玉竹扶进了稍间前,还不忘说:“三哥喝杯热茶再走。”
薛云来目送她进去,催促道:“你进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白芍灌汤婆子、又拿些仁丹回来,见状顺手放下稍间的珠帘和镂雪纱帐。她们几个都在里边照顾婉华,蕴华就过来,斟杯热热的茉莉花茶给薛云来,笑问:“游艺园好玩么?”
那地方在先农坛以北,内有旱冰场、保龄球场,台球场、电影院、杂耍场、魔术场,还有一个演木偶戏的小场子,花上两个铜元进园这些场馆可随意进出,只有文明戏和京剧需另置座位费。花钱不多,一玩能玩上一整天,对于时下那些拥戴男女社交公开的文明新人类,简直是最佳去处。因此京中士女,倾城来游。连带着先农坛、城南公园一带都是车水马龙,人海如潮。
中午的时候薛云来征得舅妈同意,领着婉华从何宅出来,两人也不坐家里的汽车,各叫辆洋车,直奔游艺园。穿过南北东西曲折相连的大厅,来到位于北面的京剧场和文明戏场,只见海报黑板上写着《狸猫换太子》几个大字,而文明戏那边是《乔太守乱点鸳鸯谱》和《探亲家》。
薛云来问:“你要看哪一出?”
婉华说:“游艺园的京剧与别处不同,主角、配角、打旗的龙套甚至是武行,清一水坤角。这在他处是看不到的,咱们既然来了,不妨瞧上一瞧?”
薛云来自然无有不允的,另购置了戏票,领着婉华上二楼观众席,途中问她饿不饿,在大厅西头有一家番菜馆,味道还不错,随时可以过去。
婉华抿嘴对他笑道:“三哥不必忙,等看完了戏再论。”
楼梯不算宽大,还有些陡斜,服务员在前头领路,薛云来便着意走进婉华身后,以防她一个脚踩不稳,自己还可以在后面替她垫背。婉华今日因出门做客,穿了件玫瑰紫厚哔叽呢连衣裙,西式的款式,细细的脚脖子从蓬松的裙摆下露出来,薛云来在她身后无意间瞧见,只觉得眼前的人儿处处纤弱不盈一握,配上她宽和恬静的为人,真像庭院一角的紫玉簪,安静无争绽放吐蕊。一缕暗香萦绕,便是不爱花儿的人走进了也不忍践踏,何况他一向惜花护花之人?
恍惚中忆起她们姐妹今年虚岁十四了。这种事情不想起来真可以从内到外一片坦荡,然而意识一旦窜进脑海,他怎么都觉得自己望向婉华的目光令人鄙夷,只好一只手放在身前,准备随时扶她一把,而目光就此打量起四周。
周围的男女,那些大方公开挽手的,显然关系确定不避讳人的了。又有些虽也是结伴看戏,但始终保持一臂之距,彼此也礼貌客气得很,想是处到进可攻退可守的半中途。而他和婉华,自己那只随时准备伸出去的手算怎么回事呢?
这头胡思乱想,不知不觉间已被服务员领到座位前。戏台上一段西皮流水,紧凑铿锵过后,周遭喝彩声不断,婉华已经坐下了,拉着薛云来的手,仰头笑,“三哥赶紧坐下,这是讲到刘太后毒死总管陈琳了。”
她这般大方诚挚,真让薛云来深感此前重重心思乃自寻烦恼。他自家感慨了一番“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收拾好心绪,张罗起替婉华买些垫胃的小吃。
找来服务员,给了十枚铜元,“可否劳烦您跑一趟,买两包五香牛肉干和糖炒栗子回来?” 将另外三个铜元也塞到麻子服务员手中。
那麻子欢喜小费阔绰,一叠声答应,“您只管回去坐好啰,我去去就回。”
游艺园的京剧场就这点不好,台上唱着戏,门口出来进去的人陆续不断,真叫人怀疑这里边哪些是真心来看戏的,又有多少是贪图男女同席的新鲜拿看戏当成幌子的?薛云来错开几个离开的人,回到座位上,低头一看,婉华两手攥紧了雪花绸手帕,泪珠子成串往下掉。
这怎么话说的,刚才还好好的!薛希来对这个妹妹有用不完的耐心和温柔,这就把轻声细语问她:“怎么了?”
婉华像是没听见也没看见,只一门心思放在戏台上——正是刘太后假借仁宗之旨将李妃押解进宫,一番威逼利诱。
婉华看得专注,泪水落得也专注,一颗颗豆大似锲而不舍地从眼眶里冒出来,顺着脸颊滴答滴答掉进胸前灰白格纹的围巾里,如没入春泥的精灵。那种全心全意的哭,以至于自己都恍若不觉的哭,叫薛云来看得也忘乎了所以。世间怎么会有如此至纯至性之人,这般绝俗高洁,应该生活在《靖节先生集》里,在良田美池桑竹之间,与黄发垂髫作伴,怡然自乐一生。
戏唱完了,半晌,婉华回过神,见薛云来举着五香牛肉干和糖炒栗子,眼珠子错也不错地盯着自己,转过身将眼泪细细擦拭了,才不好意思地说:“对不住了三哥,让你笑话了。”
“不会,” 将栗子递给她,他说:“握着,暖和。饿了吧,走,带你吃番菜去。”
两人一块吃了饭,在东南院的小花园散步,那一片小桥流水,梅花梨树,也别有一番清幽。薛云来问婉华:“前些年看你喜爱作诗,最近却不怎么听你提了,不知可是又有佳句了?”
婉华说:“原是也写了几句,本不成个文字,偏叫蕴华瞧见了,非说什么我的东西一字一血泪,变着法儿地劝我少想些缠绵凄恻。这还罢了,还尽塞给我些《辛稼轩集序》、《简斋集》之类,说什么气吞山河金戈铁马也非一蹴而就,多看看就有了。我被她一打岔,十亭诗兴倒丢了七亭,索性就丢开了。只最近没事学别人写了几篇散文。”
薛云来见她自己往文字凄哀上头说,也就顺势劝道:“你自小秉性柔弱,确实不可再叫文字添愁落泪。就比如今天,多少人看狸猫换太子看出一身愤慨,也有为包拯的正直不阿击掌叫好的,却不知你想到了什么,一直悲痛?”
婉华知他为自己好,低头一笑,“我只是想到李妃十月怀胎生下儿子,先遭污蔑,而后幽居冷宫,饱经十多年的丧子之痛,这里边不论哪一条,搁在我身上都是难以抑制的悲痛,眼泪就好似不是自家的,不听我号令了,更不要说顾得上旁个儿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