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有几天就是除夕。
这一年的冬天,北伐军与直系胶着在江西一带,兵锋直逼天下鱼米之乡、自古富庶的江浙地区。战争到此,嗅觉敏锐的商人早已闻出改朝换代的气息来——一旦攻克南京、上海,挥师华北指日可待,一场战争已不剩多少悬念可言。
几千年来,皇权、官宦和士绅牢牢占据政治形态的三角,每逢动荡,稳固的三角系统总能第一时间跳出来自我修复。这样的生态系统生机勃勃地繁衍了几千年,看似密密麻麻解不开的一张大网,其实容不下第四股势力横插一脚进来分享食物链顶端的果实。直到太平军出现,成就了资助湘军的红顶商人胡雪岩,以及后来涉足铁路、轮船、钢铁冶炼、银行、邮政的大商人盛宣怀,有这两位珠玉在前,曾经屈居士农工商末流的商人找到了一条拥有政治话语权的成功捷径——与政治同盟。
这并不是多么新巧的构思,只是太平盛世不能给商人们心想事成的时机罢了。到了辛亥年,商业阶层以为资助了革命党就能换来难以评估的政治影响力,没想到最后却便宜了北洋势力——商业精英们很快发现自己的家族最终都沦为北洋集团赌桌上的牌码,这些战争疯子和外国势力亲密无间,压榨本土商业的生存空间,而一旦有需要,还得成为他们四处征战、实现个人野心的钱袋子。
因此高举打倒军阀和反帝旗号的北伐甫一出师广州,南方政府财政部发行的政府债券就收到了追捧。甭管商人们出于什么目的,政治投机也好,义助北伐也罢,多少能参透出些人心向背的趋势来——旧式军阀的破灭是大势所趋,早晚而已。
薛鸿飞这几个月没少往上海去,拜会上海总商会、上海银行公会、当地重要的商贾名流。薛、穆两家想要到上海再辟新天地,这样的拜会必不可少。一些实在人劝薛鸿飞也要认购些政府债券,几十万到几百万不等,多少是个投石问路的意思。然而北伐内部很快出现了裂痕,多方角力局势愈发迷雾重重,薛鸿飞因此被上海的事绊住了脚。
薛穆两家一向同气连枝,薛鸿飞顾不上的时候,穆家就出面,因此近段时间矿山都是陈淑碧和穆青梵打理。蕴华看妈妈实在忙碌,一应过年的大小事都不敢拿去烦她,好在自己去年是历练过的,一切照着往年来准备。
当然也有特例。譬如远在美国的周畅卿派人以周公馆的名义送来一筐产自美国俄勒冈地区的新鲜蔓越莓、一串黄巢时期的古币以及一箱拓本和旧书。蔓越莓这种东西中国东北也能生长,只是产自北美的更正宗些。东西虽不昂贵,难得的是用飞机空运而来,因此仍旧保持着新鲜。此等互赠吃食和特产是通家之谊才有的举动,蕴华实在想不出她们家什么时候跟周公馆要好到这般田地了?且一想到这个人拥有远隔千里亦能引发赵家姐妹龃龉的本事,这框红彤彤的蔓越莓她怎么看都觉得不是好东西,分给叶香她们吃了了事。至于那框拓本和旧书就莫名其妙了,拓本可以理解,爸爸偶尔也会涉猎,旧书是给谁的?蕴华懒怠为他琢磨,连带古币一同送去穆崇山的外书房。至于回礼,挑两尊上等羊脂玉的南无观世音菩萨坐像送过去,敷衍是敷衍了些——一身洋派的周畅卿应该不爱这些老气的物件。好在穆崇山夫妇有无数的应酬在外边,没人指责她的不走心,对早已烙死花花公子标签的周畅卿,蕴华实在也拿不出太多的诚意来,差不多是个意思就行了。
这天下午蕴华接到荣养堂周院长的电话,告诉她那边过年的一应年货都已准备妥当,几个病中的老人家病情也得到控制,平安过个好年不成问题。蕴华道一声“辛苦”,挂上电话才从花厅出来,见玉竹拿着报纸从外边匆匆进来。
前些天薛云来邀请她们姐妹参加大学的诗社和文学论坛,蕴华于此方面自问才气稀少,且家里的事情也多,没有参加。婉华欣然前往,文化沙龙的气氛是真挚而热烈的,美术、雕刻、诗歌、散文、小说、哲学、戏曲,不拘哪一个,都能从中找到话题,时常得到碰击灵魂的升华。婉华欢喜极了,席上又听他们又谈论起反响热烈的《春明外史》,这下可好,婉华的生活里从此又多一桩扯不断的官司。
《春明外史》长期连载在《世界晚报》副刊《夜光》上,每天下午出版。自从婉华成了追报迷,连带替她跑腿买报的玉竹也近朱者赤,每每婉华看完她就接过来看,如饥似渴。
当下蕴华见她一副迫不及待的模样,忍不住逗弄她,“玉竹,我拜托你打听一件事。”
玉竹停住脚,“二小姐您说。”
“明天再去手帕胡同时替我问问报社的主编,这《春明外史》究竟要连载到哪个时候?若还
有个三年五载,赶明儿我着人送一面锦旗过去。”
“什么锦旗?”
“体坛伯乐呀!你天天往西单跑,几年下来可不成了运动健将了么!小说热卖还成就一名女运动员,岂不是报社的功德,不给他们锦旗给谁去?”
玉竹这才知道蕴华调侃她,“二小姐,等三少爷来了你还能这么厉害么?”“扑哧”笑一声扭身跑开了。
哪个三少爷?薛云来?得瑟的花孔雀,我怕他?蕴华一面想着,就见长信找过来告诉她:“二小姐,听人说咱们家从前的账房杨先生现如今潦倒得很,前些天摔断了腿,诊金至今筹措不上,这个年恐怕也过不好了。”
蕴华奇道:“杨先生在咱们家这些年,也该是有些积蓄的,怎落到这般捉襟见肘?”
长信说:“有些积蓄不假。但自老爷将他逐出,虽不在外边道明原委,多少人家还是猜测一二,竟无人再肯续聘他。他又有个爱逛小班、茶围的侄子,那种地方,每次没个一、二十的出不来,”话到这儿,才惊觉自己说漏了嘴,笑道:“该死,瞧我说的什么糊涂话,污了小姐耳根。”
“行了,不就是南班子北班子么,你往下说。”
长信咳一声,接着道:“即便二等的也需三、五块。他自家游手好闲,花光了只管冲杨先生伸手,可怜杨先生一年来只出不进,可不就被掏空了么。”
当日母亲说过哪天杨先生实在困顿,穆家作为多年的老东家该拉一把。蕴华沉吟半饷,说:“那这样儿,你从我的小账里提二百块钱,再往咱家药号里拿些跌打损伤的药膏药水给送过去。年货么,腊肉、糖果、年糕点心之类的,让老管家收拾出一份来,你也一并带去,顺便分辨给杨先生知道,侄子这般,往后可得留心了。”
“好嘞。”
蕴华又说:“这事儿,就不要告诉老爷了,太太倒是无碍的。”
长信机敏,老爷当日生那么大气,过后谁都不敢在他跟前提杨先生。不用二小姐吩咐,他也会这么做。
蕴华看着长信离开,自己则溜溜达达踱步回屋。屋里安静极了,一掀风帘,对面翘头案下的几盆用莲花纹钵栽种的水仙花开得正好,袭人花气与她身上残留的冷空气一经交杂,味儿顿时冲淡了不少。叶香和白芍两个守在明间正当中的八仙桌旁,一人织手套,一人绣花。白芍见蕴华进来,放下手中的绣绷,过来替她脱围脖、大衣和手套。
“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你去吧。”蕴华说,一面往里走,见次间的书桌旁婉华和玉竹两个挨在一处,桌角随意地摆一把天青色蝉翼纹汝窑茶壶,几个茶杯,还有一个九宫攒盒,里面是各色蜜饯果脯。那两个正津津有味,不用问也知道,准是那篇风靡全城的《春明外史》。
蕴华就着现成的茶杯喝一盅菊花茶,倒在旁边的罗汉床上,落地钟的钟摆嗒嗒嗒地响着,没有任何意外,倒让人听了莫名地安心。她心道快过年了,她们绣花、喝茶、看报,当真惬意,自己还在操心那些七零八碎的事情么。
这一年忙着家里家外的事情,她早习惯左手主外右手主内的角色,正如当日对薛希来所云,累是不怕的,责任在此,舍我其谁。但于瓦屋轩窗之下,清泉素茶,几只淡雅的陶瓷茶具,如此得半日之闲,抵一年尘梦,也是极好的。
便是去年年节里,由薛希来和薛云来陪着,她还称心如意地逛了一把晓市。淘到不少漂亮的鼻烟壶送给叶香她们,人人喜气盈盈向自己道谢,那一幕,现在想来犹如昨日。
今年人人如故,巷陌依旧,多出心怀鬼胎的那些个也被自己想办法打发了,却唯独少了薛希来。
那个教自己观星、看书,从荒郊野外背自己回去,每与薛云来争执时不问缘由向着自己的人,荡平强盗,出口成章,文采斐然的人。
有道是,今年花落颜色改,明年花开复谁在?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人生之遗憾惆怅,果真如此么?
她将这份惆怅掰开揉碎自省,一切皆出于内疚。倘若当日薛希来当真渡洋留学,她也会想念,但单纯的只是想念而已——童年成长中永不磨灭的印记,高山仰止的情怀。而不似那夜,火树银花,泪眼相送,绘就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对他的思念,始于愧疚,担心他的生死,操心有关他的一切,衣食住行起立坐卧;大千世界,与“南“字相关的何止万千,可到了她这里,南方只有一种意义,就是他生活的土壤、呼吸的空气;那种像老妈子一样的念叨琐碎,在每日虔诚的祈祷和毫无意义的“假设当日不放他走”中酝酿发酵,最后掺杂了什么,又将怎一番结束,她已不得而知了。
蕴华使劲揉捏自己的脸颊,起身坐好,双手支在罗汉床的小案桌上,叫:“白芍、白芍!”
冷不防却是夏菊来到她身后,说:“二小姐有什么吩咐?”
白芍很快闻声过来,蕴华就先问她:“今天的《大公报》和《申报》来了没有?”
“一早来了,我还纳闷二小姐今儿怎么了,到这会子也没想起来看报。”
这时,一直默默看报的婉华像从天外腾云下落凡间似的,接过白芍的话茬,笑道:“错不了,《大公报》和《申报》的北伐特稿,这丫头每天必看的。还有每早八点的无线电广播。”她芊芊玉手一翘,对着案头成捆的行军路线图和分析手札,叹道:“哎——有时候我在想,你这般做足功课,是不是在外边下了注?来来,老实交代吧,下了多少钱,赌哪边赢?”
蕴华苦笑,没法儿接婉华的玩笑,接过报纸,挥挥手,却见夏菊还站在那里,这才留意到她手中挽着两个蓝布包袱。
“你这是。。。。。。?”
夏菊说:“我过来向小姐辞行,这就回家过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