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华还不知道她在别人心里此等睚眦必报。此刻她在上房,听陈淑碧说起穆崇山来信了,英国人主动联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愿意主动放弃价格战,且约他过了农历新年后去上海谈判。
“这是好事儿啊,”蕴华的嘴角稍稍弯起一道小窝,已经想到十万八千里去了,一回到当下,说:“那前门延年堂的二掌柜说的事儿?”
下午的时候,前门延年堂的许二掌柜打来电话,说这些天陈三爷陈瑾相私下里接触他好几次,话里话外的意思是陈家的药号除了单纯的卖药,也想建个厂子,本钱是有的,就缺个大掌柜和统管制药的大师傅。要是哪位行家瞧得上,陈氏弟兄虚位以待。
要说这许二掌柜也是个妙人。延年堂位于前门大栅栏繁华地段,销量、收益一直是年字号药房的几大擎天柱之一。前店后厂,大掌柜与二掌柜向来职责分明,一人长袖善舞生意场上你来我往应付自如;二掌柜恰恰相反,为人拘谨不爱言谈,十年来掌管制药,像个无声戥子秤一是一二是二分毫不差。他年纪轻轻始就寄情山水花草,平日里一出门眼神只往墙脚路边寻摸,捡个破煤球断树根碎瓦片回去装饰花盆就能自娱自乐老半天。
就这么个闷人儿,蕴华以为他对周遭事务的反应是慢半拍的,没成想居然会与陈瑾相周旋,答应他好好思量。生意场的规矩,没有当面拒绝就是有下文,陈瑾相也当他是寻机抬高身价,过不了几天再次找上门来。这次陈瑾相省去了云山雾罩的瞎扯,直奔主题,要是许二掌柜能带着紫金锭、蟾酥丸这些陈家秘方过来,陈氏药号愿拿出三成干股。
好足的诚意!
想他们陈氏弟兄俩家子现住在穆家,吃喝皆出自穆家不算,整天吆五喝六也不论,一面拿着陈淑碧资助的银子办产业,一面还挖穆家墙角。挖也就挖了,干得偷偷摸摸些多少还彰显点儿礼义廉耻,偏还大张旗鼓,这是看准了陈淑碧眼下不能料理他们啊!
陈瑾相确实如此想,登小报造谣就是一招投石问路,结果令人意外惊喜,陈淑碧没两天就派人招呼他们住进穆家,购置新宅院、投资药号也答应得痛快,既然抓住对方的软肋,得寸进尺又何妨?
他也不担心许二掌柜转头就把他卖了,竟一句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叮咛也不附赠,蕴华寻思着,这哪是挖大掌柜,醉翁之意不在酒,分明是要染指外祖父留下的秘方。只不过将许二掌柜当成传声筒,向陈淑碧喊话约架呢吧!
嚣张啊!
当年陈老太爷临终前将陈家的财产分派计议已定,有当时的保长、陈家老族人见证,法律文书格式齐全,早已是一锤子下去板上钉钉的事。陈瑾相倘不服,大可放诸明面理论,打官司亦可。若能效仿陈琳、骆宾王之流以一篇讨贼檄文登报,轰轰烈烈大声疾呼陈家祖传的制药秘方一介女流不应继承,如此祖产传承无序实在人神同愤,天地不容,也能赞他一句光明磊落!他想要嚣张,就该放肆猖狂到底,中途却打个折扣最终弄成个四不像,令人不齿,蕴华暗道。
自家弟兄什么德行陈淑碧打小就清楚。但几十年过去人事沉浮,她又不自觉地燃起希望,盼他们这趟从关外回来总该长些教训,以后但凡能安分踏实地过日子,她不介意多帮衬一二。唉,还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手伸得太长!
蕴华在她妈妈跟前站得笔直,双眼盯着脚尖,一份老神在在模样,陈淑碧一眼睇过去,不由得笑道:“狭促鬼,你有什么主意?”
打从知道陈家人对她们姐妹的龌龊心思,她就打造出一套霹雳计划,反正她历来不忌讳以恶对恶,什么以德报怨酸文假醋的那套见鬼去吧。但是妈妈总教导她为人不能太过刚硬,这计划妈妈不见得全然赞同,蕴华删删减减重新布置一番,借着碱厂的契机,附上陈淑碧耳朵悄声说了。
陈淑碧脸上掩饰不住惊诧。她自小迫于环境练就了精于算计,但骨子里柔软心肠还是占据上风,两个女儿里婉华就完全遗传了这点。蕴华却不同,这孩子在谋篇布局上有着与生俱来的天赋异禀,也不失赤子之心,只要她不主动去害人,别人想要算计她,看来是占不着便宜。也许,再过一两年自己真没什么可以传授给她的了。
这几天正值四九,谚语说得好“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真是北方一年之中最冰冷刺骨的时节,陈淑碧也不愿让蕴华多久留,嘱咐她快回屋去,热水烫烫脚,再喝杯热姜糖水,姐妹俩好生玩耍一会儿。
蕴华退了出来,迎头碰上玉竹赶过来, “二小姐快披上,快过年了别再感冒了。”玉竹尽职尽责,将大毛斗篷罩在蕴华肩上。
“又是一年了啊。”蕴华忽然怔住了。
周遭是寒冬的深黑,远处小商贩的吆喝也消停了,静街边的馄饨摊儿上从凌晨一点到六点都有人,宵夜还是早点?悄悄的连个鬼影都不愿冒出头来,只有苍穹上一轮惨月和紫红色的月晕不知悲喜地坚守人间。北京的冬天萧条冷寂,她忽然没来由地想起薛希来在信中提到的广州的冬天,霓虹灯和小摊贩永不知疲惫地点缀着街道,搞不清楚吃的哪一顿。而北京的冬夜,只有元宵节那几天是灯火辉煌街市鼎沸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二小姐你说气人不,” 快人快语的玉竹忽然惊住了。蕴华仰着脸,定定地站在那里,任凭紫色的月晕如同金箍将她单薄的身形罩住,说不出的。。。。。。失魂落魄。
好半晌,蕴华神魂归位,长长叹口气,拢住衣襟,“你说什么?”
玉竹看她神色恢复如常,才又接着说:“好几个人都说三舅爷成日在老爷书房外转悠,有一次还假意跟扫地的张妈瞎聊天儿,说什么‘姐夫爱收藏,收进来的都是名家宝贝,密室你们可得打扫干净啰。’这不是跟张妈套话呢么!”
“哦?那张妈怎么说的?”
“那老妈妈您还不知道么,嘴严着呢。不过三舅爷怎么知道老爷有密室的?他打听这个干嘛!要我说,他们吃咱们家的用咱们家的,还打听这个,实在太过分了。”
蕴华又问:“他还打听旁的什么没有?”
“那倒没听说了,就是陈三表少爷问过小姐出门王先生是否都跟着,回了家他能否进二门?”
他还有这个心?得陇望蜀,吃相难看,着实欠收拾。然而饵已抛下,她不急。
回了屋里,婉华还在灯下如痴如醉地看那本《浮生六记》。柔和的身影被八角翘檐纱灯垂下的黄色流苏遮住一截,露出半路水钻蓝丝辫滚边。
蕴华静静看了几秒,“有这么吸引人么?”她暗中嘀咕,“那我也瞧瞧吧。”挨着婉华,姐妹俩同看片刻。都是些家长里短的闲话,无聊得紧,蕴华眼皮发涩,实在熬不住,只得洗漱躺下,一夜无话。
却说那边陈瑾葛夫妇、陈瑾相被陈淑碧派人连夜叫过去,一进门钱氏嚎天嚎地叫冷,从他们住的小跨院到上房也就七、八分钟的功夫,短短的路程冷又能冷到哪儿去,陈淑碧坐在官帽椅上,面无表情地看她矫情,指了座位让他们坐,说:“快过年了,我手头上琐碎的事儿也多,趁着今儿人齐,有几件事和你们说说。”
陈瑾相和齐氏搭档惯了,浅薄粗鄙的事让钱氏冒头,巧言令色足恭就该齐氏上场。她身体往前倾,从头到脚都是情真意切,“我们在这里叨扰大姐,也没能帮上什么忙,心里正愧呢。大姐手头上有什么事?只要能用得着我们的,尽管说,我们没有不尽心的。”
她说的这几句里,只有那句“大姐手头上有什么事?”是重点,这个三弟媳妇自来眼毒耳尖,丁点儿细微末节的地方都能叫她打听出来。他们两口子私下里打听穆崇山的藏品与银行、矿山的状况,陈淑碧一五一十都清楚,手伸过了界,不砍它砍谁!这就顺势说:“确实有事让三弟代劳。”将面前左边的信封推出去,“这里面是咱们陈家十大名药的秘方单子。”